第161章 学贯中西何良焘
第162章学贯中西何良焘 “原来是他。”林海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 他没想到被米格尔骗上船的这位炮学大师竟是何良焘,如果是此人的话,那擅长修棱堡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毕竟何良焘所著的《祝融佐理》就是明末兵书中最早介绍棱堡的,无论是范景文的《战守全书》,还是韩霖的《守圉全书》,里面关于棱堡建造的内容都是抄的《祝融佐理铳台说》。 不光是棱堡,其实西洋炮学在明末的流传在很大程度上也要归功于何良焘。 何汝宾崇祯年间在《兵录》中增补了西洋炮学相关的章节,内容大概率是间接来自《祝融佐理》,孙元化的《西法神机》则有七成内容是抄自《祝融佐理》。 然而就是这样一本重要兵书,在满清大肆毁书的背景下竟然差点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了,幸好上世纪发现了一本传世孤本,只可惜内容不全。 “你安排一下,我今天下午就见见这个何良焘。”林海对米格尔交代了一句。 接着他又出门对蝰蛇道:“你马上去一趟万华,把从何总戎那里抄来的《西洋火攻图说》给我带到关渡来,我吃完午饭就要用。” 回到会客室后,林海接着问米格尔道:“你跟这个何良焘很熟吗?” “有些交情,但也谈不上很熟。”米格尔道,“濠镜的议事会下面有一个五人通事组,何就是其中一个。他最初是在濠镜的一家私营炮厂里做通事,当时我刚到濠镜,去那家炮厂买炮,就这么认识了。” “那这个何良焘是什么身世,清楚吗?”林海对何良焘的身世也有些好奇,此人在后世留下的历史记载很少,只知道他曾在澳门当过通事,然后崇祯八年左右在浙江温处兵备道的幕府中担任赞画。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有传言说他本是某个明朝官员的书童,这个官员也是个天主教徒,当年和利玛窦关系非常好。何就是因为主人家的缘故受洗入了天主教,后来因他与婢女私通被逐出了家门,之后才碾转来到濠镜。” “原来是这样……”林海之所以想了解何良焘的过去,主要还是想从中窥见其为人,以便更好地将其收为己用。 如果米格尔所说的传闻属实,那这何良焘的经历倒是和明末的第一个天主教徒瞿太素颇为相似。瞿太素的真名叫瞿汝夔,因为和嫂子私通被逐出家门,之后游历到广东肇庆,是在利玛窦处受洗的第一个华人。 不过瞿汝夔是世家大族出身,永历年间的大学士瞿式耜就是他族侄,后来也受他影响加入天主教。利玛窦能在明朝打开局面,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得了瞿太素的指点。 相比之下何良焘的出身就要卑微得多,他私通的对象也只是个婢女,其实放后世应该算是自由恋爱,但在这年代却无法被世俗所接受。 传闻是否靠谱不太好说,林海干脆直接问道:“这个何良焘是什么样的人,是否贪财好色?” “男人嘛,你懂的。据我所知,何在濠镜的时候,没少光顾花艇。”米格尔接着又道,“不过何最感兴趣的事应该还是铸炮,他对此十分痴迷,曾经在得到一本西洋炮学书籍后,几天几夜不睡觉地攻读。” 林海闻言点了点头,若是没有这个劲头,那何良焘也很难成为火炮和炮台方面的专家,毕竟他的本职工作只是翻译,并非是工匠。 “你方才说在铸炮方面,万奴卜加劳也不如何良焘,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全面性。”米格尔回道,“万奴卜加劳擅长铸铜炮,但他却不会铸铁炮,在欧洲这是英国佬的独门技术。” 瑞典人也会,几年前刚从英国人那里偷师的……林海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 作为古武军迷,他对东西方的火炮发展史还算熟悉,这方面就不像是对水利工程那般两眼一抹黑了。 古代的火炮材质有铜有铁,其中铜炮又分为青铜炮、紫铜炮和黄铜炮,铁炮又分为铸铁炮和锻铁炮,欧洲比较擅长铸造铜炮,但在铸铁炮方面的发展却十分缓慢。 因为铁的熔点远比青铜或黄铜高,造出合格的铸铁炮要比铸铜炮难很多。但铜的延展性比铁好,所以铜炮的质量更好,同等规格的合格铜炮一般比铁炮轻便,但缺点同样明显――贵。 所以在后世的欧洲,陆军一般用铜炮,海军则以铁炮为主,因为海军的火炮不用考虑机动性能。但在眼下的欧洲,就连海军都是以昂贵的青铜炮为主,因为绝大部分国家没有成熟的铸铁炮技术。 法国是第一个掌握铸铁炮技术的欧洲国家,但只能用来生产短口径火炮,未能引起重视。 16世纪40年代英国人对其加以改进,总算是可以铸造具备实际用途的铁炮了。半个世纪后西班牙人也搞出了铸铁炮,悲催的是成本比青铜炮还贵,而且此后两个世纪都无改善。 所以英国人基本垄断了欧洲的铸铁炮贸易,就连英西海战中,西班牙战舰上的铸铁炮都是来自对手英国人,这可能也是英国引领了更加重视炮战的海战战术革命的原因之一。 至于亚洲的两代海上霸主,葡萄牙人和荷兰人,他们的铸铁炮技术都来自东方,前者来自濠镜的中国工匠,后者来自平户的倭国工匠,时间点就在林海穿越来的这个时代。 果然,林海听到米格尔接着道:“我们葡萄牙人学习铸铁炮技术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当时议事会把这项任务交给了何,他从佛山聘请了几位唐人工匠,向葡萄牙人传授了这项技术,万奴卜加劳来到濠镜后,也专门向何请教过铸铁炮的技术细节。” “我听说在濠镜还有一种内层是铁、外层是铜的复合炮,不知侯爷可有耳闻?”林海接着又问道,明末曾经出现过一种内锻外铸的双层复合炮,后世有专家推测这项技术起源于澳门。 “嘿,这你可算是问对人了。发明这种炮的人正是何良焘,而第一个将其用于实战的则是鄙人。” “你说的是真的?”林海闻言微微动容,他原本以为何良焘只是学会了这年代东、西方的先进造炮技术而已,想不到他还能搞发明创造,这对于一个通事来说实在是有些难能可贵了。 “自然是不假,濠镜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欧洲的铸铜技术加上明国的锻铁技术,在这里孕育出了你说的复合炮。” 米格尔很快从林海口中学到了复合炮这个词,接着又夸起何良焘来:“其实何本人就有点像复合炮,也是东方技术和西方技术碰撞之下孕育出来的大匠。” “老伙计,你的话我完全赞同,但有一点我要纠正你。你应该说欧洲的铸铜炮技术,而不是欧洲的铸铜技术。”林海接着又道,“唐人在几千年前就能铸造十分精美的青铜器,两百年前还曾铸造过一口九万斤的青铜大钟,真要说铸铜技术,你们西人才是弟弟。”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明国的皇帝还要到濠镜来买炮呢?”米格尔对林海的话表示不服。 “我说过,你们的铸铜炮技术确实是领先于唐人,但那是因为你们率先摸索出了铸造大型、长身管火炮的技术,而不是在青铜铸造工艺方面有什么超前之处。” 林海所说的大型、长身管火炮就是明清两代常说的所谓红夷大炮,实际上明末引进红夷大炮技术只有短短二十余年历史,但本土生产的数量非常庞大,真正的差距并不在铸造工艺方面。 他接着又说道:“明国北方的河网远不如西欧那么密集,这导致陆上运输重炮十分困难。此外明国长期以来最大的对手都是游牧民,对付他们用轻型火炮打霰弹更加好使,所以我们并没有发展出大型、长身管火炮的技术……” “直到近些年来,明国的北方出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对手,为了对付他们,明国的皇帝才要从濠镜引进欧洲的火炮技术。” “我不想就这个问题与你争论了,你永远都是在抬高唐人,贬低欧洲人。”米格尔忿忿不平,在类似的话题下他已经被林海教育了好几次。 “我只是在陈述一些被人忽视的事实而已。”林海笑着回道,时不时打击一下这洋鬼子,还确实有点让人上瘾,“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是你爱听的,其实我丝毫没有贬低欧洲人的意思,你看关于战船,我就从来没说过唐人的船更好。”
他接着又道:“火炮方面,欧洲人当然也有领先的地方,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你方才说了,是大型、长身管火炮的铸造。”米格尔闻言回道。 “这只是表象,你们真正的优势在于运用了一套科学的铸炮方法。”林海说着又道,“这种方法我称之为模数理论,也就是按照炮口内径来确定火炮各处壁厚和各部件的尺寸,一定程度上实现火炮的标准化生产。” 其实模数理论才是欧洲火炮技术真正的优势所在,这套理论诞生于16世纪中叶,其核心就是要在火炮威力和重量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否则造出的大炮要么傻大笨粗,要么就很容易炸膛。 这个理论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明末引进红夷大炮主要引进的就是这个,至于铸造工艺之类的,我大萌缺这玩意吗? 然而悲催的是,明末引进的模数理论在满清一度失传,直到鸦片战争时才由丁拱辰从英夷火炮中习得,那时欧洲的后装线膛炮都快出来了。你但凡读一读明末的西洋炮学书籍,也不至于此啊。 “除了模数理论之外,你们的弹道学我也颇为欣赏。”林海接着又道。 然而米格尔却在这时唱起了反调:“弹道学?说实话,我是不知道这狗屁东西有什么用。” “你看看,我夸奖你们欧洲人的时候,你又不接受。”林海呵呵笑道,“看来,你还是更喜欢被我教育嘛。” “借用你一句话,我也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在实战中,没有任何一个炮兵会用到弹道学这种狗屁不通的东西。” 米格尔说的确实是事实,这年代的弹道学确实是不靠谱,比如伽利略提出的抛物线弹道就没有考虑空气阻力,更不用谈风力了。17世纪有人认识到了这些,但也无法提出有效的公式。 再加上这年代的火炮尺寸不精确,火药燃烧同样没谱,一门炮能打多远,弹道是直的还是歪的,不试是不知道的。所以炮手要打的准,光是技术高超还不够,他得对这门炮足够熟悉才行。 这就是米格尔说弹道学没用的原因,用弹道学计算出来的射程,可能还不如明代兵书里炮口垫高几寸、射程达到多少这种统计经验值。 然而,你用的是经验,人家用的是物理学,虽然效果可能差不多,但别人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了,总有一天能产生质的飞跃。 明朝缺技术吗?不缺,甚至比同时代的欧洲更强,当然某些领域落后是难免的。 明朝真正缺的是什么?是科学! 大明从不缺少能工巧匠,但也从来没有诞生过伽利略或笛卡尔。 “弹道学总有一天会大放异彩的。”林海也不想就这个问题再和米格尔深入交流下去了,那不过是鸡同鸭讲而已。 他接着又问道:“那你们这次在濠镜,可有找到精通物理学或数学的人?” “没有。”米格尔摇了摇头,“其实,我不太理解你要找这样的人做什么,这对我们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 “好吧,或许你是对的。”林海也知道引进一两个物理学家或数学家,其实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要培育科学的土壤,也不能光靠引进人才,这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目前他还没有资格去奢望。 就眼下而言,还是何良焘这样善于学习、又富有创造力的能工巧匠更加宝贵。 关于明末西洋炮学之流布,详见明代火炮方面的专家郑诚的论文《祝融佐理考――明末西法学著作之源流》。 另,关于何良焘的生平,该论文中也有简短说明。由于其人留下的历史记载较少,其生平老朱就在历史记载的框架下自由发挥了:他和李之藻同为杭州仁和县人,李之藻又是浙江的天主教先驱,所以老朱猜测大概率两人是有些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