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一地鸡毛

    尽管开春了，但湖南的气温不升反降。下午，伶俐好把家里的事情料理好，提着张红玉前些日子送来的土蜂蜜独自去了趟外婆家。

    外婆家住在隔壁的村子，骑电动车20分钟就能到。

    进了屋见舅舅在厅里抽烟：“舅舅，外婆呢？”

    燃着的烟头闪着光亮，吐出的一阵阵青烟在空气中迅速消散。

    “你外婆闲不住，在厨房炸葱油饼呢。对了，别跟她说宫颈癌的事。”

    伶俐点点头，快步走进厨房。一眼看见外婆正围着煤气炉子给油锅里的葱油饼翻面。一个个拳头大的葱油饼在油锅里滋滋作响。炸好的葱油饼在一旁的架子上摆放整整齐齐，外婆拿夹子的手上还沾着面糊，面板上是还未做完的面团。

    “外婆，外婆？”

    外婆缓缓转过头来。

    两个月没见面，外婆突然瘦脱了形，脸上的皮rou一坨坨往下坠。伶俐头一回真切地感到死亡的逼近。

    “外婆，我带了一点土蜂蜜来看你了。你最近怎么样？”伶俐把蜂蜜放进橱柜。

    外婆四下看看，见周围没别人，压低声音说：“老是想上厕所...”

    “小问题别担心。外婆，我在网上给买了止尿裤，明到应该能到。”伶俐拉着外婆的衣袖亲昵着靠在老人身上。一股尿sao味直冲鼻孔，本想屏住呼吸，但一想这个人是自己外婆呃，便轻轻抱住了老人干枯瘦小的身子。

    伶俐很久没有这样抱过外婆了，发觉她瘦小得像个孩童。双臂轻轻一拢还余下一大圈。或许是自己的感知力变得迟钝了，此刻看到外婆雪白的头发竟然有些陌生，不由得定睛细细打量——这具瘦小的身体孕育了5个孩子，其中2个不幸夭折。而眼下，孕育生命的zigong灌满了癌细胞，并迅速向全身扩散。简直无法想法，这样一具腐朽的身体也曾经年轻过，绽放过。外婆转过头过，用长满老年斑的手摩挲着伶俐的光泽的头发，又絮絮述说着那些陈年往事。伶俐小时候如何调皮啦，大家都夸自己的外孙女如何聪明伶俐啦...

    这些话，外婆已经说过无数遍。从来没有一回像今天这么感动。这世上或许所有人都觉得钟伶俐是个没有前途的离婚女人，唯有外婆觉得她好，一个劲地夸她聪明能干。而这唯一一个对自己有信心的人如今却快死了。

    “伶俐来吃个葱油饼。”外婆夹起一个热气腾腾的葱油饼给外孙女，“刚炸的，又酥又脆，香得很。”伶俐抓起饼咬了一大口，葱花和猪油的混合香味夹杂着面饼的鲜甜滋味，简单又满足。外婆见伶俐吃得香，脸上的皱纹笑得跟菊花似的拧成一团。

    过了会，伶俐从厨房离开，回到客厅在电热器取暖处旁边坐下。舅舅脸部有些皲裂，围着条厚实的围巾，坐沙发上打着哈欠。

    舅舅提到外婆的病情明表情冷淡：“检查到癌细胞已经转移了，最多三个月。”

    伶俐不禁对舅舅的无动于衷感到愤慨。不过转念一想，外婆生病后一直都是舅舅在出钱出力，而自己左右不过是前段时间转了5000块钱。这点钱对于癌症病人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自个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舅舅的麻木不仁？

    想到这一层，伶俐不禁惨淡一笑。转头望向一边时，正看到窗玻璃上映着自己憔悴寒酸的模样。不忍多看，只得低头沉默不语。在生活在把大砍刀面前，首先被牺牲的是那些创造不了多少价值的老年人。在大众的潜意识里，老年人是无所谓的，没有未来，没有感知，横竖不过等死。

    太阳渐渐西沉，气温逐渐降低。趁着天还没黑，伶俐提着几个油汪汪的葱油饼往自己家里赶。在过去几个月里，不论自己如何俭省，总是有出其不意的花费。为数不多的积蓄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从指缝里漏掉了。自己那3000块的工资，叫人一点生活的希望也看不到。伶俐的瞳孔焦点一点点消散，眼前的风景就像晦暗不明的前途一般逐渐变得模糊...再不想办法赚钱，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呢？

    “不管怎么样，都要坚强起来！你已经是大人了，打起精神，别沮丧，别害怕！”伶俐深深呼出一口气。

    回到家时，父母和小葡萄逛街还没回来。伶俐一个人也没啥胃口，随便煮了把面条就着中午的剩菜一块吃了。

    她孤零零地吃完了冷冷清清的晚饭，这才回到卧室复习。可心里却很不痛快，怎么也静不下心。拍拍脑袋强迫自己一边读出声，一边在草稿纸上划重点。前几天老师说今年的考试难度比往年都高，录取率最少会下降三成。这个消息令她心烦意乱，魂不守舍。在工作、生活、家庭的影响下，复习计划一再被打乱。随着考期一天天临近，自个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点把握也无。

    忽然女儿小葡萄笑嘻嘻地推门冲了进来，手里提着半袋温热的糖炒栗子。

    “mama，下午外婆带我去街上买了粟子，好好吃呀。”

    个大饱满的粟子，看上去真好吃……伶俐已经身心交瘁，心里有了这点欲望后，才把她从梦幻中唤醒过来。拇指食指轻轻一捏，黄色的粟子rou破壳而出。放进嘴里立即舌尖品尝到了粟子的甜糯滋味。

    伶俐又剥了个粟子给女儿吃，女儿却摇摇头说：“外婆说mama累，给mama吃。”

    伶俐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很难从父母身上感受到理解和爱了。早已习惯对父母的言语无动于衷。甚至可以说是反感到极点。

    刹那间，愧疚像蛛网似的爬上心头。

    这时楼下传来母亲喊小葡萄去洗澡的声音。小葡萄扯着嗓子回应着，一阵风似的往外冲。

    “哎，慢点啊。”伶俐无不担心地提醒着。

    说这话时，小葡萄已经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处。

    当天夜里。

    伶俐坐在书桌前沉浸式地复习着备考资料。她按雅意教她的方法在笔记本上绘出一张张的脑图。每个知识点都用简洁的文字标注出来。脑海中凌乱的知识逐渐清晰，像一根细细的蛛丝将所有内容融会贯通。

    她忘记了一切，不停地挥着笔，其势如暴风骤雨。

    这时，映现在她那双闪亮的眸子里的，既不是穷富得失，也不是爱憎情仇。情绪不再被外界所左右，只有不可思议的平静。

    静悄悄的卧室里，只有落笔的沙沙声在懒洋洋地诉说着漫长的夜晚有多么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