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十七章 是救了一条命的
挡在红裙女子面前的三个彪壮大汉,看打扮像是刀客之流。 这种刀客常年在关外行走,赚的是往来商旅的保镖钱,整日里刀头舔血,手上或多或少总有几条人命,毫不意外的,也都是满脸横rou、一身的戾气。 这三人都喝得半醉,领头的大汉指着那梳马尾的女子道:“好一匹胭脂马,多少钱,爷今晚要骑。”,说着伸手就去摸那女子露在外面的肩膀。 那女子轻轻一闪避开了大手,面露难色说道:“人家是正经姑娘,不卖身的。这位大哥认错人了吧。” 那声音柔软腻人,直钻人心。 领头大汉把脸一沉,声音也高了几分:“爷给你脸了,你正不正经得爷说了算,你倒是开不开价,不开价爷就当白嫖了。” 临桌坐了六个男人,其中一个站起来嚷嚷道:“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 他话刚出口,那领头的大汉横着眼瞪过来,同时,远处两桌,呼啦啦又站起十来个彪壮汉子,与前面那三人一般的打扮,都是喝得半醉,一脸凶相、满身的戾气。 先前站起打抱不平的男人咽了咽吐沫,借着同伴偷偷拽了自己一把,讪讪地又坐了回去,再也不敢与刀客们对视。 那两桌上,十几个刀客放肆大笑,也坐了回去,旁若无人地指指点点、高声谈笑起来。 反观那梳马尾的女子,也不见慌张神色,推了一把旁边的瘦弱男子,骂道:“当家的,有人要嫖你媳妇儿,你管不管?” 瘦弱男子放下酒碗,眼中锐芒一闪而没,起身时已是堆着谄媚笑脸,拦在女子身前,唯唯诺诺地道:“各位好汉大哥,误会误会,这是我媳妇儿,大哥们别开玩笑了,我请各位喝酒,咱们交个朋友。” 那领头大汉放声大笑,骂了一句:“好马让你个孬货糟践了,滚开!” 一巴掌抡圆了过去,好一声脆响,那瘦弱男子头一偏,脚下却稳当当得不动分毫,脸转回来,仍是谄媚笑着不说话。 大汉也是愣了一瞬,这一巴掌本想着把这只瘦山羊抡飞,少说也要打掉他几颗牙,怎会如此? 定是酒喝多了,领头大汉愈发恼怒,直接一手掐着瘦弱男子的脖子就提了起来,狞笑着冲那女子说道:“你这个男人没用,今晚爷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说罢另一手攥起钵盂大的拳头,重拳就往瘦弱男人小腹上捶。打一拳吼一句:“叫你滚,听不懂是吧?”、“爷用拳头跟你说,听懂了?”、“听懂了吗?” 梳马尾的女子在旁带着哭音叫道:“大哥别打啦,我男人被你打死了,我可怎么办呀!” 她明明是求饶,不知怎么刀客们听起来倒像是鼓励似的。 那瘦弱男子脚不沾地,就如同个瘪了的沙包,被打得在空中荡来荡去。 这种情形之下,是绝无卸力闪躲可能的,以他的身板儿,这样下去恐怕要被打断了肠子,非出人命不可。 棚里围观的食客们都不忍直视,听着那一拳又一拳沉闷的“砰砰”响声,像是都砸在自己身上,一个个的噤若寒蝉。更有不少怕惹火上身的食客悄悄退到南侧一边,溜着墙根往外走。 邻桌那六人也是早早地躲远,站在石重永一桌人旁边,先前起身那人还跟身边的人小声恨恨道:“看那女的那sao劲儿,定也不是什么善类,自己男人都快被打死了,哭都不带掉泪的。活该被人白嫖。” “放你娘的狗臭屁!” 裘八早看不顺眼,听到这话,更是火大,一把揪住了那人衣襟就要动手。石重永将他拦住,沉声道:“老赵,你替我看着他们几个别惹事。”,说罢起身朝北面那桌走去。 其实在海东集里,无事生非、打架闹事的场面很是常见,照规矩不插手也没什么,再加上石重永他们有军务在身,按例也是不宜多生事端。 可那边一面倒的欺男霸女,又与寻常斗殴不同。从那便开始吵闹到现在,也只有片刻功夫,石重永本来想借机看看那对男女的手段,此时也已是忍无可忍,一边上前一边朗声道: “停手!” 一群刀客斜眼瞅过来,见他装扮,不露任何惧色,但也没立刻呼喝动手。 领头大汉已打了五六拳,瘦弱男子却不喊不叫跟死人似的毫无反应。他也是暗自惊诧,顺着声音停下,把瘦弱男子一丢,斜睨着石重永晒道:“哪儿的军爷这么威风?海东集不归你管吧?” “即便此处,打死了人一样要偿命,你道我大焱律法是玩笑吗?我若看着你把人活活打死,也不配穿这身军衣。” 石重永一字一句冷如寒铁,说话间已走到那大汉身前,正面相对。 裘八,魏老五等八人齐齐站起,一个个面无表情,眼神冰冷。人数虽然不多,但以他们八人为中心,陡然生出了一股铁血气势,把本来躲着那帮刀客的食客们,又生生逼退了几步。 这八人都是大焱立国前就上过战场的老兵,喝酒吃rou时看不出来,此时身上的煞气又非一般的江湖草莽可比了。 领头那刀客啐了一口,道:“你个丘八别唬爷爷,要管闲事可以,按这儿的规矩来。我们也不人多欺你人少,一个对一个,打输了的滚蛋。” 他知道这帮当兵的不可能只有这几个人,又不肯人家说句话自己就走,平白丢了脸面,便先拿话挤兑住。 三个刀客其中一人应声向前跨出一步,这人比石重永高出半头,浑身肌rou虬结,脸上刀疤狰狞抖动。其意不言而喻,那是要由他出手了,而他也的确是十几名刀客中手底下最硬的那个。 领头刀客知道疤脸的厉害,也是面露得色,继续斜睨着石重永,一副看你敢不敢接的样子。 石重永也懒得说废话,右手虚握成拳按在腰眼处,左手平举,两手空空却像端着杆大枪,弓步微曲之间如同胯下凭空多了一匹战马。 他身上,一股单人单骑,大枪冲阵的睥睨气势升腾起来。 另一边裘八他们反倒纷纷坐下,身上的煞气也不见了,又端起酒碗来,跟没事儿人似的等着看戏。 那疤脸汉子被石重永的气势一激,也是汗毛倒竖。眼里凶光闪过,默不做声地向前蹭了几个小步,突然一个扫腿朝石重永左腿的膝盖处扫去。 他这是仗着身高腿长的优势,拉开了距离要先踢散对方的架子,动作毫不花哨,但出腿之际自身重心稳稳不动,只靠拧腰摆胯,铁鞭一样抽出,脚背绷直还带着削切的力道,起腿不过腰,只一招就看得出深得拳术要领。 老赵眼尖,看到这一脚,小声道:“应该是没了。” 却说石重永在疤脸汉子起腿后,慢了一瞬才动,没有后退避开,反而是借着弓步蓄力又瞬间向前抢了半步。 这半步后迈先到,快出那腿一线,前举的左手下压,正搂住刀疤扫来那腿中部,右拳自腰眼钻出,直取中线,用的不是拳法,却是枪术! 一招刺枪势,挟着尖锐风声刺向疤脸汉子的眉心。 疤脸汉子大惊,他本想占距离的便宜,可用招太老来不及变招,那腿踢到一半就被掐住了中段,不仅发挥不出本来的力道,连变个身位也是不能。 好在他反应也快,双臂肌rou绷紧交叉在面前,就要硬挡石重永刺来的一拳。 谁知石重永看似势不可挡的刺拳却是虚招,乘疤脸汉子双臂格挡阻了一瞬视线,又闪电般跨前半步,仍是硬打中线,刺枪势的一拳上抬变虎抱头,护住自己面门要害的同时改拳为肘,以肘为枪,在对方双臂下方扎了进去。 都说宁挨十拳,不挨一肘,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同时似有骨头碎裂的声音夹杂其中。疤脸汉子整个人应声倒飞出去,砸翻了身后一张桌子,昏死了过去。 此时,老赵那句“应该是没了”的话音才刚落。 石重永面不改色收了拳架,冲着领头那汉子冷冷道:“滚蛋。”。 领头的刀客黑沉着脸,说了句:“我记住你了。”,招呼其他刀客抬起疤脸汉子就出了木棚。 魏老五还故意冲那帮刀客的背影扬声道:“怎么就有人,用嘴说话不听,非得用拳头说才懂。” 其实从那疤脸汉子出腿到被肘击中打断了胸骨,一时闭过气去,也就一两个呼吸的功夫。棚中好多人都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凶神恶煞的大汉飞出去,一动不动,也太干净利落了些。 只有那些懂行的才看得出门道,那军爷一个端枪马步,刀疤脸从开始气势就已落了下风,起腿看似凶猛,其实更暴露了自己身躯庞大不够灵活的弱点,否则还不至于一招就没了。 不过高手过招本来也和普通人想的不一样,一瞬间分出胜负倒也正常。 老赵武功虽然不算多高,眼光却是一流的,加上他对石重永的了解,也是刚开始就知道了结果。他知道,石头儿故意慢那么一瞬就是等刀疤脸招式用老;他还知道,石头儿这是留了手,若真是战场上空手搏杀,这一肘扎的可就是咽喉了。 想到此处,老赵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咽下一口吐沫,又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还好,我叛得早。” 前朝当兵平叛,却叛变投了义军,再随义军打前朝守军,又变成了新朝军人,再打跑金狼军的往事一幕幕涌上老赵心头。 唉……老了,就是好念个旧,跟石头儿跑完这一趟差,就该卸甲回家享清福了。老赵心满意足地给自己碗中倒满酒,砸吧砸吧地品着。 不提老赵,且说石重永扶起那瘦弱汉子,瞧他竟然神色如常,心道哪怕自己挨那五六拳也得吐几口老血,绝不会像他这般轻松。瘦弱汉子只面无表情道了声谢,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沮丧,可对方既然不做解释,他也不会多嘴询问。
倒是那女子热情健谈些,互相道了姓名,得知那男子姓杨名岩,女子姓冯,唤做冯姣骄。两边又简单客套了几句,冯杨二人告辞离去,石重永便回自己那桌去了。 先前与冯杨夫妇邻桌的那六人倒没再逗留,匆匆结了账走了。 店家又热情的给石重永这一桌添了些炭,又送了一壶酒,石重永要赔砸坏的桌子,店家也笑着说那玩意儿不值钱,军爷不必放在心上。 棚里不多时又恢复了热闹,像无事发生过一般。 石重永刚喝了口马**放下空碗,就见冯姣骄一个人又从大门口步入,笑盈盈地冲他而来,他连忙起身。那冯姣骄对着一桌军汉,也不羞怯,冲着石重永道:“这位军爷,小女子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杨夫人别叫我军爷,听着别扭,你尽管问吧。” 冯姣骄一甩脑后的马尾,先前的妩媚之态尽去,尽显飒爽,道:“好,石大哥,你可知道那些刀客是吃两头的,与关外的马匪也有交情,方才出手相助,不怕路上不安宁吗?” 石重永略思索了一下,答道:“关外走了这么些年,自然知道。说不怕麻烦是假的,只是若不作为,自己跟自己较起劲来更麻烦些。” “好!为石大哥这句‘更麻烦些’,妹子喝一碗。” 冯姣骄一手抄起桌上的酒壶,也不避讳,另一手拿起石重永的碗斟满酒,仰头喝的一滴不剩。她一连串动作干脆爽利,引得桌上裘八,魏老五一干人皆是轰然叫好。 喝完,她又亮着眼睛说道:“石大哥,我再问,若你不是当兵的,没有这么多兄弟给你压阵,你可还会出手吗?” “会,只要我练过武。” 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好!为石大哥这句,妹子再喝一碗。” 说罢,她又斟满酒,一饮而尽。喝彩叫好声再起,这次连相邻几桌也加入了进来。 石重永有些赧然,怕她再问,便抢先说道:“杨夫人也别问别喝了,其实我心里都明白,杨兄弟真人不露相,刚才我不过是班门弄斧,我既然没救人命,自然也算不上恩情。” 冯姣骄笑得颇有深意,“出手相助即是恩情,而且……石大哥是救了一条命的。” 说完,她也不等石重永等人反应,一个抱拳,飘然又走了。 夜已深,海东集的街道两旁依然灯火通明,街道上来往的人也还是不少。 十几个刀客打扮的彪壮大汉晃着膀子走在路中间,其中两人还抬着一个,他们长相本来就凶,还一个个的面色不善。行人见了,都侧身避开几步。 突然,领头的那个大汉连声闷哼,跪在地上,身子蜷得像个大虾,接着他大口开始呕吐,红的血水、绿的胆汁、混着腌臢之物,一股子血腥恶臭,中人欲呕。 只见他脸色煞白,满头豆大的汗珠,似疼痛难忍。他身旁几个同伴不明所以,想拉他站起来,他勉强摆手,示意别人不要碰他,断断续续说道:“肠,肠子,断,断了。” 这一说话,又吐了口血,血里还带着几颗新脱落的牙齿。 一夜无话,次日刚到辰时,石重永带着车队离开了东海集,驮马呼哧呼哧喷着白气,踏着晨雾向西行去。 石重永骑在马上,深深地看了一眼东方地平线上那一抹红光,最后一个没入了雾中。 那是初阳升起的方向,也是家的方向。 【第一卷第十七章完】 ————————————————————————————————————— 于此同时,苏府堂屋里,一缕阳光透窗而入。 还是那五枚铜钱,静静躺在地上。 蓦地,其中一枚像觉醒了生命般兀自颤动,幅度越来越大,“啪”地一声轻响,翻了个身。 一切又归于静谧。 五枚铜钱仍是死物,仿佛之前的只是错觉。再仔细看去—— 一正,四反。 ————————————————————————————————————— 也是同一时刻,栖凤县归人坊,一间卧房内。 石英杰猝然惊醒坐起,眼角犹自挂着泪痕,眼中满是惊恐、犹疑、和不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