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迷失时空

    ——某年某月某日

    ——小镇街道

    脚步声越来越近，同时，脊背后方传来不详的气息。

    一步，又一步。白道安想要闭上眼睛，但他不能，因为他必须保持清晰的视野和清醒的意识。这是潜入者的基本守则之一。

    “白警长？你在这里干什么？”

    转瞬之间，危险的压迫感消失了。汗水从白道安额头滚落，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身后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而他的眼前只有几张看上去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脸，以及和过去一样空旷的街道。

    “有临时任务，你们几个，和我一起去一下桥那里。”白道安挥手。

    这几人没有迟疑，因为他们遵从上司的命令已经永久写入了AI数据库中。但是，刚才的男人要是没有离开，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几人开始向住宅区方向走去。

    实际上，白道安也不知道找来几个AI就能阻挡系统级权限拥有者的攻击的原理。这只是潜入者守则记录的紧急避险的方法之一，但从来没有人向他解释过这个的原理，他也没有去深思过——毕竟在这次任务之前，他还一度以为自己永远用不到这个方法。

    很快，他们到达了小镇郊区的大桥旁。按照设定，这是小镇沟通外界的唯二通道之一，实际上，它和车站一样，从来没有真正被使用过。备用的紧急逃生通道就位于入口右侧的石柱旁，只要挖开那里的一层土，一块木板就会露出来。

    如他预料，粘着泥土的木板显露在那里。

    “白警长，这是？”有人问道。

    白道安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一种离别的感觉。虽然眼前的是AI，但他身处这个虚拟世界，感觉到的他们却无比真实。他想，如果自己还是那个没有记忆的AI，会在这里过上平淡而重复的生活。

    但现在自己要走了，就像抛下了他们一样，有点像以前在原本的“理想国”的单机游戏中的队友，有些时候，因为他们，存档是舍不得删的。

    “嗯，我要出差，就在这离开了。再见。”

    普通AI的算力不能让其把这句话的逻辑想清楚，只能默默点头。

    “多久回来啊？”突然的一个发问令白道安有些猝不及防。白道安略微思考后，摇头回答：“不知道。”

    他掀开木板，看见下方的散发着蔚蓝色光的登出口。这个登出口只有他能看见。

    在他眼中，代表着那个腐朽混乱的真实世界。

    “可能我会被调离这里，新的警长应该是王副警长，你们今后就听他安排工作了。”

    “再见。”话毕，他不再留恋，纵身跳入此口。

    他的任务还很艰巨，他还有下一个任务，还有真实世界中的那些苦难。

    这个时代没有救世主，因为人人都是救世主。

    如同在挖穿地球的隧洞中持续下坠，白道安在失重中回想在小镇上的两个月的生活。重复的每一天在他的脑海里像幻灯片一样闪过，熟悉却又陌生的人、事、景物不断如走马灯旋转而过，只留下了浅浅的痕迹。这是遗忘的力量，它会删除你的一段生活，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也是潜入者的自我保护机制。记住每一个虚拟的却又在脑海中留下真实的印记的世界，实在太费心。而且长此以往，潜入者会因此颠倒现实和虚拟，或者主动沉浸于某个世界不愿登出。

    所以，潜入者守则的第一条，便是：遗忘虚拟的一切。

    这让他想到了这条守则的制定者。白道安并不知晓那个人的名字，但是却听说过他的传说。那人是第一个获得红色危险等级命令的管理者，同时曾经是潜入作战部队的最初领导人之一，但某次任务中，他主动删除了自己的记忆——删除记忆使用的正是他所拥有的红色级别命令库：“destory”——然后放弃登出，以一个AI的身份永远地生活在虚拟世界之中。

    他的真身据说在管理者总部大楼下方的冬眠库中，但没有人敢去动。白道安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没有权限查看。

    他在隧洞中如同无尽地下坠着，只等待触底的那个瞬间。

    就在此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些异样的声音：

    “命令：move。目标：track锁定的目标。”

    散发着危险与诡异气息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的身后，与他保持同速下坠。白道安的瞳孔几乎瞬间放大，心率直线飙升。

    “警察，我说过，你不能离开了。”他此时一改之前的疯癫，表现得异常冷静，语气中甚至有些玩味的成分。

    “我已经进入登出状态，你无法链接我了，你的move链接的只是我的镜像备份。系统权限再高，也无法中断已经执行的进程。”白道安保持气势，直视对方。对方故作诧异，然后微笑：“警长，我的AI已经升级了，不要再用这些低级的话术。”

    “那你又能如何？”

    “仔细想想，你以前遇到过登出时间这么久的登出进程吗？”

    白道安向隧洞周围混乱律动的色块望去，并伸出双手。很快，他摸到了冰冷的泥土层。

    障眼法，延续了几千年，一直延续到这个时代，延续到虚拟世界，甚至在虚拟世界中被更加生动地诠释了。

    绝望席卷而来。白道安来不及后悔没有考虑伪装出口的事，只能大脑超速运转，在这里寻找一线生机。

    “命令：destory。目标：白道安。”

    指名道姓的攻击，如同法庭上的死刑宣判。暗红色光芒吞没白道安，让他的眼前只剩下这暗红色的纯色世界。

    destory命令针对人类实体，最先删除的是最近的记忆。所以还未来得及主动遗忘的小镇时光，这一段经历，很快便凭空蒸发。

    其实要说后悔，肯定也是有的。比如刚才没有叫同事们留一小段时间，如此他便可以免受此难。再比如他选择出这次潜行任务，又或者加入潜行作战部队……总之，有太多可以后悔之处，白道安干脆不去想，也罢。

    之后删除的目标便是在真实世界中的记忆。首先是成为第三小队的队长，自己还清楚地记得宣誓的情景。然后是一些足够小的但是却又组成他大部分的生活的各种琐事，然后是一次次的任务，在不同的虚拟世界中的记忆。

    白道安莫名有些惊奇，自己在潜意识里，居然还深藏了如此多精彩的世界。

    然后删除的是“理想国”时代开始的时候，以及自己失业的那段时间。

    随着“理想国”时代的来临，自己也是不出意料地加入了大失业浪潮，成为了“虚拟的一代”的一员。

    在这之后，删除的便是第一次危机期间的记忆。关于第一次危机，白道安全是黑暗的回忆，其实删除了也算好。

    但是，在观摩自己的记忆片段时，白道安没有坐以待毙。他是管理者组织的一员，他们虽然无名，但是也有属于他们的荣耀。

    “如果猜的不错，真正的出口其实没有消失，只是藏在下面而已。系统应该是构建了一个杯子状的物体，杯壁贴上了贴图加上了纹理，再改下落速度，施加失重感，以此营造假象。”

    危险之际，白道安灵光乍现。此局虽困，但有解。

    他双手相握，抱于胸前。脑中一个命令浮现：

    “命令：delete。目标：白道安。”他的眼中，无限数据如洪水涌过，链接点如繁星，闪耀着串起一个个程序进程。这是他的最后一搏，这一次，事情能否有转机，只能听天由命。

    绿色与红色的光芒缠绕，卷成一个漩涡。如同受到凌迟般的痛苦加诸全身，大脑像被无数刀片利刃切割，令他几乎要陷入昏厥。不知为何，一些回忆莫名显现。

    ——2063年11月9日

    ——新国际中心城中心大学

    “著名的新型AI模型‘苏格拉底’模型近日公布的2.3版本……”讲师的目光投向教室后排，一个看起来空的座位。他的眉毛以常人无法注意到的幅度微微皱起。

    等到下课，讲师没有如往常从教室门口直接离开，而是专程走到教室后排。和他猜的一样，这个位置睡着一个学生。

    “白道安，下课了。”他轻拍熟睡学生的额头。

    学生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行啊，去吃饭啊。”

    “现在是下午第一节课下课。”

    学生立即如同做噩梦般惊恐地坐起来，手忙脚乱地解释到：“教授……我这两天……额……生物节律出了点问题。”

    “哦，咋不是生物处理器出了点问题？”

    他哀嚎道：“求求再原谅我一次，下次不会了。是真的困啊。”

    讲师有些无可奈何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我说白道安，你根本没有对AI技术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兴趣。当初你为什么哭着喊着求我帮你写申请转到AI系的？”

    学生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比川剧变脸还快：“教授，我是抱着使命感来学这些的。”

    讲师露出有些诧异的表情：“希望如此吧。在你在AI方面有所建树之前，先请你上课不要睡觉，寝室睡比这里舒服多了。”

    学生连连点头。

    讲师没有想到，这个学生后来真的表现出了对AI技术十足的兴趣。甚至和实验室的老家伙们打成了一片，完成这个了他都没有做到的壮举。

    实验室里某一天他们再次相遇，没有寒暄，只有微笑。

    “看来我没有看走眼。”讲师露出欣慰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学生摇头：“不，我后悔了。”在讲师诧异的眼神中，学生缓缓讲出原因：

    “‘苏格拉底’模型的2.9版本已经能够自主制定训练策略来训练AI了。听说下一个3.0版本就是这个模型自己训练自己构建的模型：‘柏拉图’模型。那么，我们这些搞AI研究的存在意义在哪里？研究如何让它制定训练策略制定地更高效吗？”学生迷茫地看着他，“我们以后干什么？”

    “你不能这样想，在几乎一切工作中，人工的环节始终存在。这是客观存在的，不以人为意志所转移的。”讲师娓娓道来，“况且，不知道你是否听过哈伯德的一句话：”

    “一部机器可以做五十个普通人的工作，但没有哪部机器可以完成一个伟大的人的工作。“

    学生的眼神稍亮，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几个月后，学生的毕业论文被刊载在了新国际权威学术期刊《未知》上。论文中极为偏门地论述了如何系统地寻找AI中的漏洞，并提出针对这些漏洞的改进的方法。

    论文中用‘柏拉图’模型为例，证明了该模型无法胜任在复杂逻辑性与开创性设计以及艺术相关的设计。

    论文中用开源‘苏格拉底’模型自适应智能训练方式训练一个自动研发服务器服务的AI。

    但这个AI研发的服务器漏洞百出，充满了各种失败的设计和算法。

    换句话说，如果由AI掌控人类的未来，它们设计出的世界是充满底层逻辑错误和bug的世界。

    ——某年某月某日

    ——小镇郊外

    AI设计的世界，是有很多bug的。

    基于这个认识，白道安研究过“理想国”的虚拟世界生成机制，他把这些漏洞称为“异常点”。总部会汇集各小队收集到的“异常点”，并培训潜入部队的管理者们，使他们知晓这些漏洞。

    但是，利用漏洞不是没有限制的。因为一旦使用，系统会很快自动修复这个漏洞，以确保这个漏洞不再有人能够触发。因此潜入者守则第二条：

    除非威胁到生命，不得使用系统漏洞。

    但现在，他的生命已经受到严重威胁。所以，白道安要利用这个还未被人利用过的漏洞。

    绿色和红色混杂的漩涡越来越庞大，甚至吞没了半座小镇。漩涡的中心，只有处于休眠的疯男人，以及命悬一线的白道安。

    一毫秒之后，整个世界在白道安感知中消失了。

    白道安久违的睁开眼睛。“我回来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马上便录任务记录。

    “2075年7月31日，任务记录：窃取‘理想国’3号备份服务器第4级IP地址任务失败，临时更换为安全撤离。撤离地点：备用登出口。撤离手段：利用E-164异常点引发系统死循环内存溢出。结果：成功撤离登出，前往总部报备。”

    ——联网同步失败

    白道安看着屏幕上的字出神，有些疑惑。他抬头望去，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工作桌，甚至有些像他毕业时到的第一家公司他用的桌子，所以看着有些熟悉。甚至桌上的摆件也有些像，包括位置……他急忙打开桌上的电脑，开机后，电脑桌面右下角的几行字写着：

    “11号工位，初级AI技术员：白道安”

    “时间：2067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