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又是你这个小子,气死我了。看我怎么教训你。” 修司复一怔,这个声音,不粗稍细,如此耳熟,竟是白天时的灰衣少年。他目光一移,见地上散落的银两,冷笑道:“哦,你说的晚上凑齐五百两银子,便是去偷?” “不是偷,只是借,人家库有千万金,我只暂借个五百两,救我朋友,来日再还,如何不行?” “你还有帮手,对不对,刚才那人是谁?” 少年顿了顿,语气变得急促:“他是谁,我如何知道。反正你不要像个狗皮膏药缠着我了,地上的五百两,你就拿去,我也不算食言了。” “我看你的语气,明明就识得那黑衣人。” 少年更是不耐,道:“我可没有精力与你纠缠了,你这小子,人模人样的,却好赖不分,快去看看暗巷里的人,不要来烦我。” 暗巷的人?修司复正自惊疑,忽听得一阵阵呼喊:“快来人啊,抓贼抓盗,抢人抢钱了。” “原来你们是前两天抢童之人!”修司复猛地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疯了,我抢童?我为何要抢童?” “不是你,就是另一人,最好给我老实交代,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哼,我看你小子倒不是个恶人,所以对你手下留情,你若执意找我麻烦,不过自讨苦吃。” 修司复想着这少年修灵术法确实有两下子,只是今日交手所现,与自己相差不大,也并不算什么高手,暗想恐怕只是装腔作势。 “请赐教!” “如你所愿。”少年语气略带不屑。 火,一团火,两团,三团……叠起来,再叠起来,好像是在一瞬间,它幽蓝的火焰高出了人身,超过了屋顶,就像一条欲要冲天的龙,吐出舌头,舔弄着夜空,而它被身边的少年摆弄在手里,像玩具一般,随意且轻松。 修司复一怔,这团火的压迫感,让他想起了一个恨极的人。 “小心了。” 修司复只觉有一股极热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他只一眨眼,那火团就只在咫尺了。他的脸被烘得发痛,他的瞳仁里只有红与黑交融的色彩。 只要这火团再进一步,他就会被焚烧殆尽。幸好,没有。 修司复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已分不清,额上的汗是冷的,还是热的。 “怎么样,你明白了吗,我今日可是在尽力地表演了,表演我和你们是同样的水准。” 火团霎时便消,而少年代替了它,下一秒,就站在了修司复的面前。 修司复凝视着对方,一双又大又亮的黑眸中映衬着自己狼狈的惊骇模样,那一瞬间,他真恨不得那团火已扑在自己身上。 少年的眼眸中,从不屑,又变成了同情,他放柔了语气,道:“你会些修灵,可都是皮毛,炼习它是需要天赋的,你没有。但你作为个小镇的捕卫,已然够了,而且你的心也不坏。但你也要掂量掂量,刚才那人,你若贸然追上去,必死无疑。” 这似乎是好意,但修司复听来只觉如刺骨穿心,他一直以来安慰自己的好些话,都被这少年无情撕毁了下来。原来这世上有许多修炼的少年天才,唯自己是个废物。 少年微觉错愕,他是第一次看到人这般难过绝望,仿佛是对未来一切的期待都已破灭了。 “可我又没有说些太过分的话,他怎么突然如此难过!”他错愕地想着,慌乱道:“这也不碍事,这世上有天赋的人总在少数。那个被掳的孩子就在暗巷里,你去看一看吧,你把五百两拿去,我只是暂借,几日之后,便会还的。” 说完,他看着天际,凌空一跃,就消失在夜幕中。 这里的打斗动静不小,早已把多人引了过来。修司复在长街上呆立了会,还是强打精神地走向暗巷,将里面昏迷的孩子抱了出来。 “哥,刚才发生了什么?”修司仇急急地赶来,却见哥哥一脸的木然,完全不似平常。 “司仇,我没事,先把人带回府衙吧。”修司复单手抱着孩子,探了探他的脉息道,“脉息平稳,大概是中了迷药。” 修司仇担忧地看着哥哥,他们兄妹对彼此了解甚深,她怎么看不出他这般神色是深切的痛苦。 林家的小少爷被贼人夺了,贼人还顺手偷了五百两银子。这是他们家的奴仆报上的案。 修司仇将林家的人一一盘问之后,就让他们先行回去,随时等候传召。她庆幸将孩子救了下来,只是遗憾并没有抓住掳那贼人,当然更让她忧心的是哥哥的颓然,她从未见过他这般。 修司复失魂落魄地走在府衙里,不知不觉就走到最西面的竹海园中。 此时夜风徐徐,吹得竹林“吱吱”作响,修司复见景生情,想道:“这竹虽挺拔冲天,但内里却是空空如也,被人一踢就倒,岂不是像我一般。” 此刻,他脑子里全是那少年的话语,又遇这竹林,又恼又恨,只想胡乱发泄一通。只见他冲了过去,拿起手掌,对着绿竹又劈又砍。不过多时,已有好些节竹子被他砍断在地,至于他的手掌也是鲜血淋漓。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没用,你有什么能耐报仇!” 修司复满腔痛苦,忍不住痛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你因何事伤心。”忽然,听得个温柔女声响起。 修司复惊讶之下,忙擦了眼泪,转过身去,原来是和张凌同来的女子提着灯笼而来。 他脸上一红,尴尬道:“我没有在哭,是姑娘你听错了。”
“是吗,可你脸上的是什么?”程韫微微一笑,又道,“我见这里有珍品青岚竹,也是难得。” “姑娘,你是爱竹之人?” “我是爱竹之人,那你便是恨竹之人了。”程韫指着地上的断竹,语气严肃道,“你可知这青岚竹,培育起来有多艰险,可你却轻易毁之。” 修司复既觉丢脸,又觉后悔,支支吾吾道:“我一时……一时糊涂,我自罚这个月的俸禄,不,三个月。” “就三个月?” “不够吗,那六个月。” “……” “一年!” 程韫忍不住笑出声道:“我骗你的。” “啊?” “这不是什么青岚竹,只是普通的竹子,没想到,你作为一个捕卫,竟这般容易相信别人。” 修司复怔了怔,他见程韫此时抿嘴而笑,脸上稍有捉弄得逞的调皮,竟比今日所见的端庄秀雅更有种难以形容的美丽。 “是我……是我……”他本想再辩护什么的,却只是呼吸急促,难以成句。 程韫收敛了笑意,道:“我白日见公子是气宇轩昂,刚直不屈,今夜为何这般失态,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了。” 修司复的眸光暗了下去,道:“并没什么。”他不想重复少年的话,尤其在这个女子面前。 程韫随即露出个歉意的微笑,道:“是我唐突了。但有句话,不知公子愿不愿意一听。” “请说。” 程韫淡道:“世人皆会遇到苦难,一类人遇之发奋,而另一类人遇之颓丧,前者大材,后者庸碌。而公子也并不是庸人之相。愿你今夜所哭,是为来日心愿之路。” 修司复浑身一震,他目不转睛盯着程韫,良久才道:“多谢姑娘之言,我谨记在心。” “好了,我出来品竹也有些时间了,就先回去了。竹是花中君子,公子可不要再破坏它了。” 修司复忙窘道:“不会,不会。” 程韫微微点头,转身欲走。 “姑娘,我叫修司复,不知你的名姓?”修司复犹豫了好些时间,才鼓起勇气问道。 “程韫。” “程姑娘,那张凌为非作歹,我见他对你言语亲密,你可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被他所骗。” 程韫顿了顿,忽笑道:“高门之院,岂有自由。” 修司复听她言语之中,似是凄凉悲苦,还要再说,但对方已不愿再与他多说,快步走开了。他看着对方的背影渐渐在夜幕中远去,不禁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