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
谁知那男子，还未下船，就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而且还没有止住的迹象。五个孩子又是无奈，又是嫌弃，笑道：“大叔，你怎么比我们几个年纪小的还要脆弱啊。” 他们五个都清楚这两日全赖这男子卖力摇桨控制行船，才终于结束了在海上漂流的日子，捡回了条命，所以心里都对他多了好些感激，再加上一同行船时，听他絮絮叨叨了好多生平之事，知他并不是个坏人。比如他是长福镇上的一个捕卫，平时抓贼助人，什么好事都做，就是某一天倒了大霉，遇到那两个天水山弟子，被强逼着做起了划船的苦力，去海上寻找什么宝物……所以五人对这男子早就放下了防备，称呼也换上亲切的“大叔”两字。 男子抹了把泪，随意地抬了脚，就下了船，站在了码头厚厚的积雪上，他哼道：“什么大叔，我一个风流倜傥的好男儿，不就是现在胡子拉碴了点，衣服脏了点，等我回去，好好洗漱一番，亮瞎你们这群小鬼的眼。”说完，他抬脚快步就走。而五人则是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现夜已深，路上已无行人，旁边民屋的窗户也已不再射出任何灯光。除了雪停后的天上月色，便只有这六人一前一后，踩在雪地上的一串脚印。 “哎哎哎，你们五个小鬼怎么回事，干嘛跟着我！”他蓦地停下，回头狐疑地看着这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其余人不好意思地看向他处，只有修司远求道：“这几日，我们和大叔也是一起经历生死的患难之交，现在这天又冻又黑的，我们几个身上又没有一分一毫，一定也找不到地方歇脚的。恐怕不会饿死，就会冻死。所以今晚，大叔能不能行行好，先收留我们几个。” 男子把眉皱得老深，思索了良久，嘴里嘟嘟囔囔道：“要是这五个小鬼今晚遭遇不测，我乞不是有一份连带责任，这可不行。但他们五张嘴，今晚得吃我多少东西，对了，这几日，家里的灰一定积了不少，就让这几个小鬼打扫抵扣吧。” 他这话说得不高不低，已全被五人听在耳里。他们忙趁势喜道：“我们一定好好替大叔打扫家里！” “我们以后多找点苦工，赚了钱，给大叔你买酒买rou。” “呵，今年的冬天这么冷，粮食也不多，不知有多少人排着队做一份只有几个铜板的苦工，还轮得到你们这五个小鬼啊。”男子大叹了口气道，“算了，算了，谁叫我最近倒霉透顶，跟着我吧。” 五人齐声笑道：“谢谢大叔。”说完，各个快步走近了男子。 男子无奈摇头，道：“倒霉，倒霉啊！” 众人大概走了一刻钟，才在个偏僻的小林子前看到了一圈积雪的篱笆，和被它围着的三间小砖屋。这砖屋每一间的高度大概就是成年男子的身量，墙体上盖着白雪，也分明透出不少崎岖凹凸的裂缝。看来要么是年岁太久，斑驳风化，要么是主人在建造时太过随意。 “这……就是大叔家？哥，看起来好像比我们的竹屋还要漏风。”修司妍张大眼睛，瞅了好几遍，不禁发出感叹。 修司易也啧啧地说道：“我以为我们家的竹屋子已经够简陋的了。这也不怕被大雪给压垮了。” 修司远忙制止道：“司妍，司易，不要乱说。大叔这屋子也……也挺好的，至少它有三间。”这是他能唯一诚实夸出的。 天辰兄妹亦是目瞪口呆，他俩从小住在启曜宫内的，见过最低阶的奴才所住的寝宫也是比此好上千百倍的。 男子用手指轻轻地在修司妍，修司易的脑袋上弹了弹，笑骂道：“小兔崽子，给你们落脚已经是我大发慈悲了，你们嫌弃这屋子破落，殊不知天底下多少人连落脚的地方也无。” 他话音刚落，只听得“吱呀”一声，最外一间屋子的木门竟被打开了。 “大叔，你这屋里还有别人？不会是进贼了吧。” “如果我是贼，这样的屋子，一定不会浪费时间的。” 男子怔了怔，随即轻叹口了气，道：“是她。” 这她是谁？五个少年人既不敢动脚，又好奇地把脖子伸得老长，原来是一个美貌女子缓缓走了出来。只见她看去约莫二十五六左右，一头乌黑长发散下，贴着淡黄色的袄裙，脚步轻移，露出粉色棉鞋。一双温柔的眼眸直直地瞅了过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平大哥，你这次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看上去又消瘦了不少。以前你离开最多也不过三五日，这次却快要个把月了。”她心疼地说道，目光只落在一人身上。 男子讪讪地笑道：“唉，别提了，总之是倒霉透顶。不过你这几日竟都等在这？” 女子语声微低：“我要每日与你做饭的，这次我本以为等个三五天，你便回来了，但这次那样久，我不放心，就守在了屋子里。” 男子皱眉，一改刚才的吊儿郎当，严肃地道：“这里地处偏僻，你一个弱女子，也不怕危险的，要是遇到贼人强盗，怎么办？” 女子眸光一暗，局促道：“我只是担心你出了不测。” “担心我出了不测，那在这里等我又有何用，不如先照顾好自己的安危。” “好……” 天辰曜见女子看去颇为窘迫，解围笑道：“大叔，你这个屋子又哪里能引来贼人。” 天辰暄也皱眉道：“你的妻子在等着你归来，你为何还要凶她！” 女子脸上一红，急摇头道：“我……我并不是平大哥的妻子。” 修司妍道：“啊？你不是大叔的妻子，又为何要等他？” 修司易道：“那你是爱慕着大叔吗？” 修司远道：“司易，不要胡说。” 女子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问出心中之事，又羞又臊，忙道：“平大哥，对我恩重如山，我做什么也不够还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柔情地望去，却见对方并无表示，不免失望，其实她这三年所做的桩桩件件，想必再愚钝的男子都会明白她的心意。 男子没好气地挥了挥手，迅速地在五人的后脑勺都结实地拍了一下，他轻声斥道：“小鬼头们，再多嘴，就把你们全赶出去了。” 女子想要缓解尴尬，接道：“平大哥，你这次怎么突然带回来五个孩子。”她刚才便觉奇怪，只是并不在意，因为她的平大哥之前也会偶尔收留老人孩子落脚几天。 男子耸了耸肩，道：“这事说来话长，还是要先吃点东西。” 女子进了最里的厨房，下了些面，加了青菜，还有六个煎鸡蛋。 六个人一端到碗，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们已经太多天没好好地吃顿饭了。面汤咕噜咕噜地在喉咙里滑过，每个人都恨不得自己的嘴巴是时刻胀满的。纵使天辰兄妹从小被教导餐食利益，现也毫不顾忌形象。 女子在旁见这般模样，暗想道：“这五个孩子一定很是可怜。” “对了，你们五个小鬼什么名姓，都还没说呢。”男子忽问道。 “修司远。” “修司易。” “修司妍。” 修家兄妹已依次说了，而天辰曜和天辰暄却呆愣着，缄默不言。 “你们两个小鬼呢？” 天辰曜和天辰暄在脑中闪过种种和宇曜宫城有关的回忆，但谁也说不出一句话。以前他们一个是天朗国的小王子，一个是天朗国的小公主，他们的父王是圣王天辰明，母后是圣后怜花公主。可现在呢，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被毁了。 天辰曜把手指捏得“格格”直响，他的过去，他的痛苦，他的仇恨，从今以后，都会深埋他的心底。他缓缓开口道：“我是修司复，她是修司仇。” 天辰暄一怔，这是她之前随口诌出，打发修司妍的，但这名姓，又好似再合适不过了。如今的他们，除非大仇得报否则是再也用不了本名本姓。 “是，我叫修司仇。”她一字一顿，仿佛是用尽了全身，才把话说出了口。她要暂时隐藏过往的一切，以一个全新的身份活下去。 天辰兄妹看着彼此，眼中都有了泪意，这是他俩的默契和决定。 “那你们几个小鬼，是五兄妹？” 修司远微迟疑了会，道：“是，我们是五兄妹，突逢大难，遇到大恶jian徒，才流落到了海上。”他想着当时是沈叔叔救了他们的性命，又嘱咐他帮忙照顾留下的那两个孩子，况且他们一路共经生死，为何不能称是亲兄妹呢。 “是，我们五人就是亲兄妹。”修司妍一边说着，一边调皮地去握了握天辰暄的手，虽然一开始她厌恶对方的无礼，但如今，她早视他们为好友。 天辰暄不好意思地将手缩回，微点了点头。 修司易也笑道：“当然，这还看不出吗？”这几日的相处，他对天辰兄妹的排斥早已变成了欣赏，更不介意。 天辰曜道：“那大叔，你又叫什么名姓，谢谢你救护了我们五人。” “我啊，姓杨，名平，杨平，杨平，此生平平凡凡，平平稳稳，平平安安。”男子忽地狂笑起来，“真是好名字啊。” “那这位jiejie呢？”天辰暄嫌耳边的笑声太吵，叉开话题问道。 “我叫苏静柔，你们可以叫我柔婶。”她听平大哥被唤大叔，就不愿意这几个孩子唤她jiejie。她心虚地笑了笑，生怕别人细究自己的私心，又问道：“司仇，你脸上的两道疤是怎么伤的？” 天辰暄双眉微皱，淡道：“无事，被火烫的，我到时找个东西遮挡一下。”她并不讨厌她脸上的伤疤，相反，只要留着，她便能时刻不忘自己的仇恨。她想这也是个好处了。 “行，修司远，修司复，修司仇，修司易，修司妍。”杨平又个个点了一遍，警告道，“你们明日就得走了，可不能赖我这。” 可杨平没有想到的是，岂止是明日，他们五人这一赖就赖了七年。 而这长福镇自此以后，也多了五个少年捕卫，其中还有两个女子，这成了远近镇上的稀罕事。而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五个少年人虽跟着某个所有人都认为不够靠谱的捕卫，但各个是要品性有品性，要能力有能力，令长福镇上上下下心服口服，甚至连地痞流氓吃了亏后，也服乖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