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变(一)
隆冬雪急,纷扬的片片雪花,已把整个宇曜城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银白素装。 此时天上无月无星,城中家居,商铺,酒肆的灯火也早早地熄了,除了城郭正中间的一整片高高耸起的宫殿,依旧是灯火通明。檐上,柱上,回廊上,琉璃灯内的火光幽幽地燃着。 这宫殿乃是宇曜宫,是天朗国国主历代所居之处。宫殿内亭台楼阁连绵,花园水榭相挨,地上铺遍了白玉的阶砖,竖满了黄金的高柱,一眼望去,真是奢华不似人间建筑。 夜越深,雪越大。守在宫门外的护卫刚换了一班,领头的卫长扫过有畏寒之意的手下,厉声喝道:“不就下了点雪吗,你们看自己什么样子,瑟瑟缩缩的像冻猫似的!” “这天冷,更得给我打起精神。要是有刺客闯进,咱们都得掉脑袋!” 卫长又严肃地警告了一番。 守在宫门前的一个年轻护卫挺了挺身子笑道:“头儿,放心,弟兄们肯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只是您担心刺客,又未免太多虑了。这宇曜宫内的高级术师无数,更别说这至臻盟的盟主,真镜术师是圣王的贴身护法,哪个不要命的敢来送死。” 卫长皱了皱眉,思忖这话却也有理,笑骂道:“你小子懂的还挺多,别给我耍嘴皮子偷懒。” 然而他话刚落,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厚雪正被多人踩踏。 卫长立即凝目向外望去,只见迎头而来一匹高头悍马,马上一人身披厚重的黑色铠甲,而身后跟着几十个黑袍连帽的术师以及乌泱一片的重甲兵士。 虽然人极多,但大雪之中,众人脚步却听得丝毫不乱。 待人越来越近,卫长借着宫门前的琉璃灯光,看清了来人,乃是天朗二十万将士统帅上官铁锋。他心上大跳,忙下跪道:“大将军不知为何事深夜前来,属下立即前去禀告。” 他身边的卫士也一齐迅疾地下跪高呼:“大将军安。” 马上的悍将约摸四十的年纪,一双精光鹰眼是常年浸透人血的凶戾,再加上他极威武的身量,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他只斜眼地看了一眼卫长道:“我之前便和圣王禀告过了,就不必再去了。” 卫长的膝盖没在雪里,刺骨的冷意使他纠结不已,此时夜深,而大将军带这般多的手下要强开宫城大门,必不是寻常之事。而他若不去向上禀告,那明日问责,岂有命在。但若阻了大将军的去路,那又有命在? 卫长畏惧地抬眼道:“大将军别……别为难小的,我还是……还是得去……”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得“砰呲”之声,一颗血淋淋的头竟被砸在了纯白的雪地上,赤色的血喷洒了一地,四面横流。 这太刺眼了! 跪倒的护卫颤抖着身子,各个惧骇非常。卫长都被人割了头,他们还敢做什么抵抗! “任凭大将军出入。” 上官铁峰嫌弃地看了满地的血,看着刚才出列的黑袍术师,淡道:“天师,多漂亮的雪,脏了。” 黑袍术师微笑道:“谁敢阻大将军去路,都是这个下场。” 说着,他右手一抬,便有一道红光从手指处激射而出,将那沾血的雪面搅成一团,轰然炸开。 那卫长的头颅和不干净的雪面只在一瞬便碎成粉末,没了颜色,只随这寒冷的夜风而去,吹在跪于雪中瑟瑟发抖的护卫脸上。 “大将军嫌脏的东西,自然也不能留。” 黑袍术士说着,加深了笑意,但一双嵌在皱纹沟壑中的灰色眼瞳却是说不尽的阴毒冰冷。 护卫怕得已不知人事,只反复求道:“任凭大将军出入。” 上官铁锋冷哼一声,抬眸看着紧闭的朱红色高门,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宇曜宫内仍是一片华灯异彩,现虽夜深,却比白日还要热闹敞亮,除了值班的护卫婢子,其余的也没有一人回屋而眠。今夜虽是大雪,到了子时,也是天朗国主唯一一对儿女的生辰。 天朗国国势虽极盛,但国主天辰明却无后宫三千嫔妃,只青年时娶了邻国花融国的公主,与她一同孕育了一胎龙凤儿女,天辰曜,天辰暄。两人对这双儿女视若珍宝。 明日是这对儿女的十二岁生辰,照惯例,全宫之人,除保障安全的护卫以外,都要在星辰广场陪着两位殿下一起守夜祝福,听凤箫吹奏,看鱼龙起舞。 可是今夜,向来爱热闹的小公主天辰暄却迟迟不出现。天辰曜看着兴致勃勃要为他和meimei祝贺讨喜的人,心里无奈,只得穿过层层白玉廊,来到天辰暄的寝殿,装作大人口吻劝道:“meimei,快点出来吧。你这里离得远,都听不到广场上的乐事已经开始了。” 随后,屋内也传来一个和蔼女声:“暄殿下,不要再闹性子了。你看看曜殿下,都来劝你了。” 话音刚落,就有“啪啪”的声音响了一地。 天辰曜叹了口气,他想一定有不少名贵瓷器遭了殃。他自幼被当成储君培养,虽被宠爱,倒也不少严苛的管束,养成了他少年老成的性子,而他的meimei,则被宠溺得偏娇纵了些。 天辰曜推开门,见地上一片杯瓷狼藉,而狐裘粉袄的meimei坐在紫檀床边,鼓着气嘟嘟的小脸,瞪着又黑又亮的眸子,俨然怒意不平,他不觉噗嗤地笑了。 教管的婢子见来人,屈了屈身急道:“曜殿下,小公主又发脾气了,您来劝一下。” 那粉妆玉琢的少女没好气地道:“哥,你怎么就原谅父王母后了!” 天辰曜无奈笑道:“父王日理万机,近来一直很忙,母后自然更关怀他,他两偶尔忘了我们的生辰,你也不要耍小性子。” 天辰暄生气的俏脸瞬间转悲,她扁着嘴角,泫然欲泣:“我今日去找父王,只不过问他之前答应送我的七彩小猫,就被母后训斥出来。他俩忘了我的生辰也就罢了,这样呵斥我,看来是不疼我了。” 天辰曜一怔,他知道父王母后向来疼极了meimei,从不舍得打骂,想必是遇到棘手的事,才烦恼地发了脾气。 天辰暄越说越委屈:“哥,你看这满宫的人,都想着为你我庆生,而独独父王母后忘了。” 教养婢子忙上来解劝道:“小公主,您是不知,昨日与我国不相犯的长渊国突然集结了不少兵力盘踞我国边疆。圣王大感烦恼,召集大将军和真镜术师商讨,连夜安排将军带兵士赴边疆迎敌。” 天辰曜“咦”了一声,大感困惑道:“怎么会,我国与长渊隔着花融,花融是我母后之国,长渊怎么可能从花融借道,侵犯天朗的边疆呢。” 教养婢子自知失言,忙改口道:“奴婢也是听宫中风传,大概率是错传。花融是圣后母国,怎可能与长渊勾结。” 天辰曜不禁皱眉,暗忖若花融真的如此,父王母后自然忧愁,忙对天辰暄说道:“meimei,不要生气了,我们去见见父王母后。如果他们有什么烦恼,我们给他们疏解一番。” 天辰暄傲娇道:“我才不去疏解呢,父王母后都不想见我了。” 天辰曜笑道:“那我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气吧。”说着,真转身要走。 天辰暄一急忙从床边站起来,伸手去牵住王兄,道:“哼,不行。” 然而,这对兄妹还未走出房门,宇曜宫城内就发生了一场阴险至极的暗杀。 白烟袅袅,从青铜貔貅香炉涌出,漫在整个房间。这房里白墙四面,陈设空置,只四墙角各挂了一盏琉璃灯,以及中间摆放了个黄蒲团。有一位灰袍老人正凝神闭目端坐其上,他一动不动,眉目静止,而手里的银丝拂尘却随着白烟上扬。 忽然,灰袍老人猛地睁开双眸,目光熠熠,凛然念着:“天地万物,精华尘土,载道同出,俢身千术,气息纳吐,结明照骨。” 此话若溪水过长石,声纹泠泠,竟在空中凝成波动,以不可挡之速疾扩出去,将屋内白烟冲得四散,而同时,四面墙壁,房顶木门皆受其扰,震动不已。
老人见状微微一笑,眸光恢复了温和,他将拂尘轻扫,房中波动立即便平静了,只地上留了一堆木屑,粉屑。 “恭贺师父,已炼至太上之境。”门外忽的传来一个洪亮的男声。 老人捻了捻长须,点头道:“进来吧。” 木门吱呀一声,迎面走进个白袍玉带的青年,他身若长松,一表人才,极为轩昂。 老人慈爱道:“冠扬,你在外等候多时了,外面雪大,你受冷了。” 青年掸了掸身上雪花道:“师父,这点冷算什么。弟子要恭贺您终于突破了太上之境,恐怕这天下的术师再没有人能与您争辉了。” 老人不以为然道:“冠扬,天下之大,多的是能人异士,怎能如此狂妄。” 青年忙点头连连称是:“徒儿无知,师父教训的是。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他犹豫着,神色闪烁,由喜转悲,嘴巴张了几次,显然有什么急事。 老人皱眉道:“冠扬,有什么事直说即可。” 青年咬牙道:“本不该打扰师父刚入太上之喜。只是盟中一个术师陈生刚中了暗算,伤势古怪,宫中医官也束手无策,我不得已请师父出手医治。” 老人扬了扬手里拂尘,讶然道:“是何人暗算,竟连宫中医官也无法子” “医官说可能是嗜血阁所为。” 老人一惊,多年前噬血阁在江湖上作孽,已被至臻剿灭得所剩无几,如今竟又有人出来作孽,真是胆大妄为! “快把人带进来,我要看看他的伤势。” 青年眸光一亮,躬身谢过,转身便急出去了。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青年扶了一个术师进来,但见他面色黝黑,嘴角带血,塌着眼皮,仿佛随时就要晕死过去。 “求求盟主救命,那恶人偷袭……偷袭……” 受伤术师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奈何浑身灼痛,毫无力气。 老人大怒,他只一眼,便看出这是天下已多年未见的附骨骇火。这骇火是嗜血阁老怪的秘技,威力极大,熔铁消钢,不在话下,如果人体遇之,更是顷刻间会被烧成黑炭。但若将骇火火意从人的头顶天灵xue注入,此火意便能霎时游遍人身,将中术之人的骨血慢慢燃烧,只要中术者全身骨血并无殆尽,便不会立即身死,但大多中术之人只会选择立即自尽,因这灼烧痛苦生不如死。而燃烧所致的黑烟便会涌上人脸,致其黝黑。 如此歹毒之术,唯有三大奇兽之一的水灵蛇将凛冽似冰的蛇涎注入,引得水火相遇相灭,才能尽除。否则施救之人纵使修为再深厚,术法再高明,也只能拖延中术之人的死期而已。 老人暗暗思忖,不禁顾虑,他没有水灵蛇涎便不能完全解掉此毒,但以他的修灵,帮其暂时压制骇火痛楚也不是办不到。但他刚从归根之境跃入太上,消耗心神颇多,还需一夜修养才能养足全部修灵。而嗜血阁偏偏此夜伤人,意图绝不简单。恐怕想的便是引他出手救人,再耗精力,再图谋其他…… 青年见师父犹豫,忙下跪,眼中含泪道:“师父,陈生是我的好友,求您一定相救。”说着,他手里扶住的陈生身子一斜,倒了下去。 老人横了横心又想:纵使嗜血阁妖人有不轨图谋,他身为至臻盟主,也不能见死不救。况且他如今进了太上,纵使消耗再多修灵,一般人也难以匹敌。除他之外,两个爱徒的境界,天底下能胜过的也不多了…… 想罢,他拂尘一卷,便有数道白光飞出萦绕在陈生周围,他道:“冠扬,你守在我身边,不准任何人来打扰我。” 青年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忙退到老人身后,眸光却瞬间转喜为暗,幽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