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道咖啡馆儿》第四章 上个世纪的公民们(一)
年轻力壮的强哥有一天又领着他的一票美式“大滑”兄弟来了,有两位照例进咖啡馆儿先喝上两口再出门熄火,不管不顾地欣赏着震耳欲聋的,用大量汽油模拟出的所谓马蹄音。 一会儿强哥凑到柜台边提前把账全给结了,我总觉得此举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从没见过他的任何一个兄弟在任何时候做出过掏出手机跟他抢账单的举动。强哥边结账边跟我说:“我跟您先打个招呼,这两天我老妈一准儿来,来了不会跟您太客气,您可做好心理准备。一个是您千万别提我骑车的事。”我笑了笑。“当然,我老妈也不是冲我来的,您这回肯定是要替那老家伙背锅了!” 对于背锅我确实没有心理准备,听了这话不禁像小时候犯错被人告发了一样浑身一紧,“那我……这两天躲躲?” 强哥噗嗤乐了,右手盘着左手腕子上金灿灿的名表,“您躲什么呀,您能躲哪儿去呀,您躲了我们去哪儿啊?我老妈退休前是语文老师,也不能把您怎么着,您就是嘴上受点委屈而已,谁让您跟那老家伙走那么近来着?要不然那老家伙也不至于在家一犯半彪子就拿您说事儿。我了解我老妈,最后她一准会命令您给她通风报信儿,您从了就完了,别犟嘴。”强哥这嘱咐让我觉着他好像不是他们家独生子似的。强哥说完又拿手机扫二维码,“我再给您结几百,那老家伙来您这儿这么长时间就没结过账吧,都让人家报社给轰出来了还以为自己是无冕之王呢!”我说那是我们老哥儿俩的事,强哥摆摆手回他那堆儿去了。 茶不思饭不想地熬了两天,强哥他妈仿佛想让我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准时到场了。 虽然从来没见过,可我们一眼就互相认出对方来了。我好认,在柜台后面找就是了。他妈也好认,头回进门,四周也不环顾环顾,就这么盯着我直接迈着人民教师的正步向柜台走来。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校运动会,cao场只要一放《运动员进行曲》我的手心就开始出汗。我一直不明白我这个跳高常胜将军有什么好紧张的,跳高与手心到底有什么关系。 “就是你吧?” 整个咖啡馆儿只有我听得懂这句问话,“是我老嫂子,您先坐,我给您……” “就站着吧,坐着还得消费。”我想这就开始了。然后他妈就一动不动地挡着收款二维码向我训示,恍惚间一时觉得柜台掉了个儿变成庄严的讲台了。其间有顾客付账无一不需要展露自己难能可贵的身手。有相熟的客人摆着千奇百怪的泡斯扫码还不忘冲我挤眉弄眼,谁都能看出来老伙计这回摊上事儿了。 由于他妈浑身上下自带的震慑,我竟然罕见地丧失了职业cao守,在估计得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没有勇气请他妈借一步说话。 “我们家老杜最近来了没有?”这两天没见到。 “是,这两天我把他锁屋里了。不锁不行啊,他跟我说打不死就跑,我问跑哪儿去,他说跑弯道投奔琼崖支队去。我问他找的是男的女的,也就是问你,我又没见过你,他说他巴不得你是女的。你给我说说,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放心老嫂子,咱决不干影响您家庭的事。 “你影响得够可以的了!我们家老杜本来好好的,退了休上你这儿来一趟就又突然骑开摩托车了!”我心说您再是人民教师这理也不能反着讲啊,是前有车后有辙呀。后因强哥叮嘱言犹在耳,也就咽了回去。 “我说老那谁,你姓什么来的?”嫂子我姓赵。“我压根儿就没从老杜嘴里听见过你的真名实姓儿,一会儿座山雕吧,一会儿瓦尔特吧,总之没好人!”瓦尔特是好人呐。“最近终于冒出个还算正面的洪常青,还是娘子军连的,没事儿就气我说常青指路,奔向弯道。什么弯道,我看就是旁门左道,一屋子人有一个算一个,有好日子不好好过,不走正道!”我低着头抬了下眼皮,瞄见其它桌有人侧目。 “我说老……老那谁,你也五十好几的人了,赶上这么好的时代干点什么不好,干吗非得老的老小的小凑一块儿玩儿命啊!出了事你负的了责吗你?你说我本来学车就晚,又这岁数了,开车上你这儿来一趟容易吗我?一看见山崖我就心惊胆战的,吓得我把车都开马路中间儿去了。刚才拐弯儿的时候本来我就吓得想闭眼,正好一个小年轻儿的骑摩托冲着我就撞过来了。幸好没撞上,骑过去他还瞪我一眼,你说这机动车道本来就窄,你们骑着摩托车在上面瞎窜个什么,谁让你们上机动车道上来了?他真要撞上我你负的了责吗你?”我心想我负不了责。 “我们家小强孝顺。是,他老子的摩托车是他给买的,可是我们小强自己不骑呀。我们小强也来过你这儿劝过他爸对吧?你这地址还是我们小强告诉我的。你见他什么时候骑过车,你见过吗你说!”被老嫂子逼问不过,我也只好干咳一声回答:“其实我觉得杜老兄……” “你觉得什么你觉得,问你小的你说老的,我们家老杜有严重的心脏病你知道吗?”这我可真不知道。“那都不是支架的事儿,都搭了桥了都,你还给他喝咖啡,这图财害命的黑心钱你也挣?!”我心的话您家老杜兜儿里揣过钱么。“搭了桥死说活说,算是把酒给戒了,这可好,骑上三十年没摸过的摩托车了!我把他所有的酒都送人了他都不心疼,还帮着送,可一到摩托车就不干了,说谁动他的摩托车他就上西山打游击去。你这儿不就是西山吗,你教唆他这个干吗?教唆犯不判刑是怎么着!”我教唆杜老兄西山打游击?我们跟谁呀我们。
几个年轻客人可能是听不下去了,拎起头盔往外走,还让别收拾桌子,说上山顶待会儿等清净了再回来。听话听音儿,他妈却全然不予理睬。 “我们老杜就是个天真的老小孩儿,这么大岁数了还满脑子理想主义。临退休临退休还签了那么个字,被报社提前解约了。你说你不签这个字,那个小年轻儿的无非少挣一份稿费。”老嫂子瞪着我换了第二人称,这是把我当他们家老杜了。“你签了,你退休金打折不说,那孩子得着什么了?没得着奖还背了个处分。那孩子到家来跟我们老杜说杜老师我永远不怪您,你听听这是真心话吗?他一辈子不恨你才怪!说实话这次我们老杜是受了刺激了,明显不正常了。我不能跟他说这些,我天天忍着……”老嫂子快速地抹了把眼睛和鼻子,快到我没看出她脸上有任何液体经过的痕迹。 从这最后一个有关老杜的支离破碎的故事里,我没能掌握一个连贯、明确的情节。但奇怪的是,杜老兄在我心目中已经从一个骑车七扭八歪,从来不懂压弯、反推的摩托老炮儿,幻化成了令我肃然起敬的,没事儿闲的和风较劲的那个西班牙疯老头子。只是杜老兄八成不爱照镜子,没能辨认出自己身上其实非常醒目的悲剧色彩,等悲剧真的发生了,又因为没有额外的精神储备,崩溃了。佛家为什么劝人不要执着?不是让你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而是告诫你,越挺到最后越容易崩溃。崩溃了,也就背离了,也就没有最初的意义了。 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思考与老嫂子强索手机号码,催逼着让我保证对杜老兄未来的行径及时告发的过程并行不悖。我想在老嫂子语无伦次的歪理邪说表象下,深埋着她对父子俩几十年极端的深情,从理性角度讲这是无可指摘的。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曾躲在母亲的羽翼下体尝过类似的,令我幼小的心灵都感到分外难堪的袒护。如果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就应该向天下所有为自己家人胡搅蛮缠的女性致敬。即使到最后老嫂子摔门而去,我都几乎要向她致以比杜老兄还要崇高的敬意,如果不是她刚才在弯道上危险驾驶的话。 老嫂子一走,最里边那桌经常来的两位女士不干了,姐儿俩一起走到柜台前轮番替我打抱不平,说听了一个多小时都是她们家的事,关您什么事,还什么jian商吧,教唆犯吧,这么过分您也不吭一声儿,这么大冤枉就这么认啦,下回她再来您给我们使个眼色,我们负责怼她,真是太欺负人了。 谢过两位meimei我忍着半天光听不让说话所导致的偏头痛心想,被冠以这些罪名真的是百分之百冤枉我么?我不知道,所以还勉强能认。我只知道真正被冤枉的,很可能是被老嫂子锁着的那个天真的老小孩儿,是令小贷公司强哥羞于相认的那个半彪子老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