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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道咖啡馆儿》第一章 接班人

    我身边有很多人看过电影《教父》,而且不止一遍,我也一样。但当一辆比家用轿车长出一大截的黑色方匣子缓缓拐到咖啡馆儿门前的时候,我脑子里闪现出的是一行文字,那是普佐的小说《教父》开篇第一句:“卡迪拉克像一个巨大的钢蛋。”

    一个矮胖老头儿有些费劲地从驾驶座里托着肚子挪出来,拉开后门,车门里伸出一条粗壮的左胳膊搭在了老头儿肩上,接着是一条左腿踏到地上,然后是一条不听话的右腿,最后出来一个同样不年轻的络腮胡子大块头。

    俩人勾肩搭背走得很慢,让我有工夫儿在柜台后面先预备出两杯水再去帮着开门。

    老哥儿俩挪到长黑桌边坐了下来。胖老头儿以前骑哈雷来过,今天开车来,大热天竟然还穿着黑皮裤、红黑格子牛仔衬衫,外加上面不是钉儿就是牌儿的黑皮马甲,他身边的大块头跟他穿得一模一样,只是耳朵上多了几个粗重的环儿。

    “给来两杯,看着弄吧。”胖老头上次主动问过我年龄,我比他大两岁,而且上次也是让我看着弄,我给他弄了杯拿铁,收拾桌的时候我发现他没怎么动。我一边回想着一边开始弄两杯美式。

    端上咖啡的时候大块头正在给一支雪茄剪口,桌上摊着一个像子弹袋一样的三支装黄皮套。我返身回去拿烟缸,回来的时候雪茄已经到了胖老头手里,胖老头递到我面前。我摆手说正忙呢,“忙什么忙,屋里又没人。”我接了过来,腿脚不利落那位头都不抬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老BJ讲话叫翻楞。翻楞完后接着剪另一支雪茄。

    “坐会儿坐会儿坐会儿!”胖老头儿指着他对面的座位,我看着手里的雪茄顿了顿,坐在了他指定的我自己的椅子上。

    “宽丘儿,怎么样?”

    我估计他说的是雪茄的牌子,“我可没抽过。”

    他递过来专用打火机,我举着一次性火机向他示意,然后把烟含在嘴里左手捻着粗大的烟身低头点火。偶一抬头,发现胖老头一边用他的侧出火儿打火机在肚子前面慢慢烧着雪茄头,一边用专家级的目光得意地欣赏着我这个外行。我又瞟了一眼大块头,他在胖老头边儿上用同样的专用火机,左手比我还急促地搓着。

    “这么长的车从山底下开上来可需要点儿功夫啊!”我这句恭维话可谓是吃人家的嘴软。

    “年轻时候开过大车,这不叫事儿。我边儿上这位,我们哥儿俩九几年的时候一礼拜BJ、广州一来回儿。”

    “那可太辛苦了。我听说大车司机开困了干嚼辣椒,是这么回事么?”

    “那有什么稀罕的,我们哥儿俩开困了都是把脑袋伸到窗户外头拿水浇。我说的可是冬天!”

    胖老头没容我挑大拇指紧跟着就口若悬河地讲了一段他们哥俩当年跑大货车的往事。

    那年月可不是车开到哪儿都有宾馆、大车店候着,哥俩又挣钱心切,什么时候该睡觉了就找路边宽敞地儿一停,一个在驾驶楼横卧,另一个裹条修车用的破毯子或者塑料布钻到车底下凑合,无冬历夏。

    有一天刚进湖南就下暴雨,除了水声什么也听不见,雨刮器怎么刮,前挡风都像糊了一层地膜儿一样,最后总算把雨刮器刮坏了。

    那天轮到胖老头冒雨在车底下睡,睡着睡着就听哗啦一声,玻璃碴子溅了一地,胖老头看见足有十几只脚围着驾驶楼又是蹬又是踹。胖老头明白是遇上劫道的了。那时候赶上这种事并不新鲜,这也是哥俩必须分着睡的道理。胖老头瞅准时机攥着长把儿手电筒一骨碌滚出车底盘撒丫子就跑,直到两个人影不再追他后仍然坚持跑了两里地。这是他自己说的。

    等胖老头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终于试探着走回来的时候,他看见他兄弟冒着雨坐在石头上吐血。

    “我问人呢,你猜他怎么说?”胖老头盯着我锤了一下大块头的肩膀,大块头动都没动,只是嘴里出的烟儿乱了一阵。

    “这哥们儿吐了口血跟我说了仨字儿:打跑了。他一人儿把八九个劫道的给打跑了!”

    “没那么多。”这是大块头进屋后的第一句整话。

    大块头的这个没有什么具体情节的英雄故事令我肃然起敬,我当时特别希望他能亲口讲点什么,“您这身子骨一看就有底子。咱们小时候那个年代兴耍武术,您是不是也?”

    “是,小时候一直跟着大哥耍。”大块头自以为很轻柔地拍了拍身旁大哥的后背,大哥猝不及防差点把嘴里的雪茄吐桌上。

    “我们哥儿俩这么多年可算是粘一块儿了,到现在也是我干什么他干什么。我是从小喜欢摩托车,那真是从二手七零儿、一百、塘沽大水车一步一步玩儿到哈利的。你看看现在这帮小屁崽子,动不动胯下就置办个哈利,还张口闭口的哈雷。但凡上点岁数玩儿车的都知道叫哈利,哈利!哈雷是什么玩意儿?这帮小屁崽子!

    “我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了,他小时候上面没出嫁的jiejie好几个,买不起摩托,天天坐我屁股后头。前些年政府帮扶咱们,给了点拆迁的活儿,也能挣个仨瓜俩枣儿的。这哥们儿拿着刚得的钱第一件事儿就是买跟我一模一样的哈利。我跟他说这玩意儿七百来斤儿,你好歹先增个驾弄个踏板儿熟悉熟悉再置,不听!买了车非要从车行自己开回来,到家我给他数了数,一共倒了六回,万幸是车行离家近。第二天又骑回来修,车行的人看见昨天刚提走的这车全哭了。”

    “你看看这条腿。”胖老头在桌子下踢了一脚,大块头皱了下眉,“上个月潭王路,这回车一点事儿没有,人挂网子上了!干点什么事都跟小时候一样,没头脑加不高兴,俩动画人物都让他一人儿占了!咱哥儿俩商量商量你匀我一个行不?”胖老头给我讲故事也没忘了照顾他兄弟。

    “哎你猜我们哥儿俩怎么认识的,这故事只有你这岁数能听懂,但凡……”胖老头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你这儿够冷清的,半天也不进来个人儿。但凡年轻点儿的都听不懂,没戏!”

    胖老头又不容人插话地讲了第二个故事。

    我们这三位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生人没赶上当红小兵、红卫兵,是最早的几拨儿少先队员。胖老头比大块头大三岁,大块头的入队仪式正好赶上高年级胖老头上台给他系红领巾,可见胖老头小时候算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老师提前一天就把新红领巾发给胖老头他们保管,还要求亲手把新红领巾洗一遍,以免第二天在白衬衫上掉色儿。

    胖老头放学回家把新红领巾连同自己的那条一块儿洗了,洗完就盯着两条红领巾发呆,按胖老头讲话开始利欲熏心了。心想除了有几个蓝钢笔水点儿,尖儿上多了些毛茬儿,两条红领巾一模一样嘛。第二天胖老头系上新红领巾,把自己的叠好放书包里就去了。

    胖老头在台下排队等着授红领巾的信号,信号是播放《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等音乐终于响起的时候,胖老头突然被这嘹亮的童声合唱吓得浑身哆嗦,上了台把事先反复练习的反系红领巾忘得一干二净,不知过了多久才鼓捣好。这其间大块头两眼直勾勾地平视着胖老头,胖老头心想这也不像是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哈腰啊,怎么跟自己差不多高啊。为了掩饰自己的做贼心虚,系好后胖老头还郑重地把自己那条红领巾往大块头胸口上按了按。

    之后的一个月里胖老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惹麻烦了,大块头天天放学不远不近地跟着胖老头,弄得胖老头不敢一个人回家,情急时甚至一路屈尊搭讪着女生同行,小小年纪就尝到了受惊失眠的滋味儿。

    有一天实在是找不着伴儿了,后面大块头越跟越紧,胖老头把心一横转过身刚要从脖子上解红领巾,大块头走上前来说道,我上面没哥,你给我系的红领巾,以后我就跟着你。胖老头这才从恐惧的晕眩中清醒过来,一把搂住兄弟的肩膀奔向合作社倾囊而出买了两块儿粽子糖。

    “那情景就跟你刚才下车时候一样,是不是兄弟?”胖老头用胳膊摽着大块头的肩膀晃悠,弄得大块头怕痒痒似的直抖搂。“走吧兄弟咱俩还是找地儿喝酒去吧,他这儿的破咖啡咱这辈子是喝不明白了。”大块头把已经放凉的美式一饮而尽,小半截雪茄直接扔进杯里。胖老头起身扫码结账,桌上的咖啡还是没动。

    我提前出去给老哥儿俩开门,胖老头一边艰难地与大块头摽着膀子,一边扭头冲我念叨,“那歌儿到现在我还能一句不落地给你唱出来,只要心里一含糊我就想唱这首歌儿,一字儿不差,你听着啊。”然后他就呼哧带喘地开唱,……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持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我们是……老哥俩就上车了,背影看得我直感动。

    送走老哥儿俩我没着急收拾,胖老头的故事勾起了我的陈年往事。我叼着名字古怪的“宽丘儿”心想,我上小学的时候也给刚入队的低年级学生系过红领巾,他长什么样儿系完红领巾就给忘了,倒是记得给我系红领巾的是个漂漂亮亮的小jiejie。之后我也尾随过她好几次,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缘分。等真打照面儿的时候我发现她竟然像我对那个小豆包一样没认出我来,看都不看就走过去了,让我黯然神伤了很久。总之我的两次经历都没有被传为老哥儿俩那样的佳话。

    老哥儿俩得有两年多没再见着了。最近有哈雷圈儿的客人聊起那两位,还以为我与他们相熟,跟我讲他们涉黑吧,老大把老二涮了吧,老二把老大废了吧,最后政府把俩人收了吧,讲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我虽然跟着点头,但听着这些总觉得没什么意思,真不如上世纪那两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