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边爷,您说这儿到底有多少流民?” “以万记,可能数万,可能十数万,可能更多。” 明明已经密密麻麻拥挤着看不到缝隙,那妇人还是能找到落脚的地方, 从一个个躺着的,瘫坐着的人之间,往里挤进去。 最后挤入了那瓦片掉落,顶上满是窟窿,同样挤满了人的屋子里。 季梁手里替妇人抱着那仍在昏迷中的孩子, 望着这院子里,和那能看到屋子里,和尸体混在一起的流民乞丐, 微微闭上眼睛,却似乎依旧能够看到这些人麻木而如一潭死水的目光,满是淤泥的脸,已经开始腐烂的身躯, 似乎还能隐约听到一点点微弱的呻吟,是将死之人瘫倒在地上,已经无力动弹,嘴里不自觉发出的痛苦, 只是这点呻吟被混在了更多的蝇虫振翅声中。 只要去一想这些蝇虫从何而来,像是脑海中就会涌现出来更恐怖的画面。 像是身前已经没有活人,只是满院子的枯骨, 泛黄的骨头上缀着最后一点腐rou,内脏都已经破败,却还是不肯死去,在满地挣扎。 而季梁真真切切闻到那股刺激鼻腔的尸臭和一种混杂的强烈腥臭味。 “嗡嗡……” 似乎是身上衣服的味道,让这院子里的苍蝇以为他也已经开始腐烂了。 有苍蝇朝着他身上飞来。 季梁睁开眼睛,一巴掌拍死了苍蝇。 这苍蝇大概是在这儿过得太适宜,肚子鼓得大大的,反应很慢。 拍烂了之后,在季梁手上留下些红白之物,不知道是属于苍蝇,还是属于谁。 重新睁开眼睛过后,望向这遍地流民。 没有季梁脑海中呈现的遍地白骨那么恐怖,但又能差多少。 一个身躯枯瘦的男人,坐在那儿,抱着个勉强还能看出是孩子轮廓的东西, 木然望着身前,有苍蝇,蛆虫落在他身上爬,他不曾动作, 有苍蝇落在他怀抱着的孩子身上,他才机械般抬起手挥一挥。 但也无济于事,这里的苍蝇毫不怕人,男人的动作不能赶走苍蝇。 而苍蝇和蛆虫早已经遍布了他抱着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早已经死去不知道多久。 脸上只剩下两个窟窿,身上的皮rou内脏早已经被自然开始分解, 尸体已经在融化。 原本该有皮rou的地方,只剩下密密麻麻的蛆虫来回钻动, 蛆虫像是替代了尸体的皮肤,互相拥挤着,蠕动着。 时不时,就还有一小堆蛆虫混着一些烂rou,从尸体的某处坠下,落到地上去。 那男人抱着孩子的手上,也早已经满是蛆虫在爬, 那男人的衣服上早已经被一些脓水浸湿。 一个女人, 手在地上刨着,不顾已经露出指骨的手,和手上凝固发黑的血迹, 抓起地上一捧土,再往旁边,大概是她丈夫嘴里塞着。 她丈夫倒在地上,对于女人的动作早已经没任何反应。 他的嘴被扳开着,下巴和鼻翼下已经没有皮rou, 嘴里被塞满了泥,也没有吞咽或者吐出。 但女人却像是不知道似的,也不知道手上疼似的,反复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任由她刨的泥土,逐渐将她丈夫的鼻梁,面部都覆盖。 一个老人, 背靠在院子的墙边, 他麻木地微微偏头,望向左边, 左边的人已经死了,尸体都已经化了,有蛆虫混着脓水侵染到他肩膀上, 他再转向右边,右边的人也已经死了。 干枯的身躯在墙上靠不住,朝前像是折叠了起来。 老人没再动,有蛆虫蠕动着,想一点点钻进他的皮rou,他也已经无力驱赶。 这整个院子里, 这整片流民乞丐遍地的地方,这些流民大多都是这样。 在这里,生命已经没了最基本的尊严,生死像是失去了界限。 这些人,眼里看不到半点希望。 只是在这里迎接死亡。 再想着沿途过来,看到的那些死巷中同样的流民, 季梁说不清此刻是怎么样的情绪, 可能是有愤怒,从今天从宫里出来,看到一切,都让他心底在积累着某种情绪。 可能是压抑。 这种心底不断下沉的感觉,让他感觉有种强烈的窒息感和憋屈感, 如果这些流民乞丐,都像那些发疯了,成了野兽的人一样。 那他可能还不会感觉这样压抑, 但这些遍地的,一张张麻木的,如同提前化作尸体的面容, 让他此刻有种被困在个狭小的箱子里,伸不了腿,直不起身, 只恨不得此刻就将这箱子顶部掀开, 只恨不得现在就将整个世界掀他个天翻地覆,用guntang的鲜血去宣泄这份愤怒! “……这些流民都是从哪儿来的?” 季梁问了句。 边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望向了季梁。 虽然季梁没太表露出来,但是他还是感觉到季梁有些要喷薄出来的愤怒, 他不知道季梁这愤怒从哪儿来。 他看着这些流民,同样有些物伤其类,同样有些悲伤,甚至恍惚。 但是偏偏没有季梁这样的愤怒,或许有一点吧,但远远没有季梁这样多。
这愤怒是对下令控制这些流民,白日里只能待在这些角落里的官员吗? 还是其他? “……有附近州县的,还有更远的地方。” “今年,临天州遭了水灾,岭南州遭了旱灾,遍地流火。百姓失了土地房屋,不得不一路往繁华地方跑过来。” 边顾为季梁说着他知道的事情, “从别得地方跑得临天州的,又不得不随着临天州的往皇都这边跑……” 说着话,边顾神情迟疑了下,还是再说道, “从各地跑来的流民,有些被放进了皇城里,分别要求躲聚在皇城四方,这里可能就是其中一处。不允许白日里出现在市集和繁华地方,只允许晚上日落之后,如同野鬼游荡在街上。” “剩下的,没进城的,被收在城外安阳山下,调了一军禁军看守……这两样的,都不允许再离开。” “他们想把他们饿死在这儿?” 季梁脸上平静,看不出来多少神情,问了句。 “……可能是怕流民在外,再生乱……这事情咱两身份低微,都是那些朝公大臣,和圣人该考虑的事情,咱两也管不着。” 犹豫了下过后,边顾神情有些复杂地说道, “听着说早些年的时候,也有过这样天灾,但好像也远没有现在这样严重。不知道是……” 这个问题,边顾没有答案。 季梁倒是能猜到。 王朝末年,无外乎土地兼并严重。 寻常百姓没了土地,根本没有一点抗风险能力。 丰年还好,即便交了赋税佃租,饥饿中可能还勉强过活。 但一旦遇到灾年,就一切全挖了,地主乡绅可能还扛得住,底层百姓怎么可能还活得下去。 再加上王朝末年, 几乎必然伴随着腐败,再加上官府组织能力,统治能力变弱。 根本无力赈灾。 自然一遇到天灾人祸,带来的反应就极其严重。 在一个封建王朝走下坡路的时候,总会有人急不可耐地再踩一脚油门。 如果说一处一两个流民,还能说是流民自己原因。 可这遍地,仅这皇城一处,就不止流民数万。 要知道,这封建王朝的百姓,故土难离,真不是说说而已。 如果真不是赤地千里,饥荒遍野,连地上野草都没有能果腹的了, 真真活不下去了! 这些人绝不会背井离乡,成为这所谓流民。 这还是皇城呢……还是那所谓圣人天子脚下! 只能说,这样个朝代真是,该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