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岭南失去了它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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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剑天上来第一百八十五章岭南失去了它的头白衣书生默默地站在那条曾经很是清澈,在这个时节,应该有叶子渐渐趋向明黄色的树木生长,大概还会有鬓角有着白发的剑修,一面喝着酒一面与来往的剑修与世人说着故事的溪畔。 曾经自然是这样的。 这里曾经有哭也有笑。 但现在都是沉寂的。 不止沉寂,也许还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譬如某些小小的,被翻出来的泥土还未完全褪色的坟墓,就像是一些青山里长出的脓疮一样。 墓上插着断剑,墓前插着一块木板,当做墓碑,上面写着——岭南听风剑派,剑三百七十三之墓。 卿相并不认识这样一个所谓的剑三百七十三,这也并不是埋在下面的那个剑修的真名。 只是对于某一个从东海回来的小剑修而言,这样一个从青山里翻出来的剑修的沤烂腐败的尸骨之上,并没有什么可以表明他身份的信息。 岭南的剑从来都没有名字。 岭南的剑从来都只有岭南这一个名字。 倘若是陈怀风死了,后人找到他的尸骨,捡到他的剑,从那些剑上或许已经磨去名字的地方,依旧可以看出来那里曾经写着枸杞,写着师兄,于是便明白,这便是陈怀风。 但是岭南的不会。 世人只会找到一把剑意孱弱,剑身残破,什么也没有的剑。 也没有人像当初云绝镇天狱吏周山那样,将参战剑修的名字一个个记录下来,于是才好知道谁死了,被埋在哪里了。 于是那个小少年只能按照自己找到他们的顺序,仔细地辨认着身上的血色干枯的衣裳,给他们取一个这样冷冰冰的名字。 卿相沉默地站在那里,长久地看着那个名字。 猜测着他是否便是那个听风剑派的宗主听风吟。 只可惜这样的东西,大概猜一辈子,都很难猜出来的。 书生惆怅地叹息了一声,拿起了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酒,而后沿着溪畔继续向前走去。 一路走去,青山之中满是坟墓。 远方渐渐有了一些掘土的声音。 卿相在某棵树下的坟墓边停了下来,这里的是惊鸿剑派剑八十六之墓。 远处还有一些,譬如小九峰剑派,剑四百六十七之墓。 而在远处的溪边,有灰头土脸的小少年,正拿着自己的溪午剑,跪在地上刨着溪畔有些湿润的泥土。 这大概是卿相一路走来,唯一一个认得的岭南剑修。 当初在南衣河畔,这个小少年因为犯了错,被师叔用桃枝把手打烂了,于是双手包得像是一个粽子一样,却依旧握住了剑,从一众岭南剑修身后站了出来,说着岭南小白剑宗陆小二。 这样一个小少年大概确实很难让人忘记。 他的修行天赋放到人间也许并不出众,只是他那极为清秀的眉眼,确实是任何一个见过的人都很难忽略的。 所以当初骑着飞仙而来的卿相,却也记住了这个小少年。 小少年的身旁还有着一些剑修已经高度腐败的尸体,大概再过一些时日,便会变成一无所有的白骨了,只是身上的衣裳却还在。 有时候有生命力的东西,在被遗弃之后,消失得远比没有生命力的东西快得多。 卿相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小少年。 再往前便没有坟墓了,只有在血色里沉寂下去的青山,甚至连血色都已经不明显了,变成了一种沉默在剑痕之中的黑色的污渍。 那一个坟墓已经大概掘成了,于是小少年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剑,看了那个空空荡荡的,像是一个更大更深的萝卜坑一样的墓xue,并没有什么叹息的声音。 只有风吹着满山叶子簌簌,溪水淌过山石汩汩,还有小少年颇为沉闷的呼吸声。 那一具尸体被小少年拖了过来,放入了泥坑里,又一点点地将刨出来的土填了进去,将某柄断剑插在了上面,最后拿出一块削好的木板,插在了上面,用剑在上面认真地刻着——惊鸿剑派,剑一百七十六。 小少年刻字的神色很是认真,原本在山月城吃得圆润的脸庞,现而今又有了棱角,从侧面看的时候,很是突出,就像一柄剑的剑格一样,足见消瘦之意。 满山风吹不止,将那些入秋渐渐凋零的叶子吹了过来。 小少年刻好了那块木碑,最后拄着剑站了起来,休息了一阵,而后四处张望了一眼,在看见握着酒壶站在那里的卿相的时候,陆小二沉默了下来。 就像没有看见那一个书生一样,小少年很是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继续搜寻着山岭间的某些插着断剑的地方。 岭南虽然是剑意之修,只是在当初那场战事里,这样一个剑宗,首当其冲地与那些叛军以及黄粱巫甲还有巫鬼道之人碰撞到了一起。 这是槐安的第一道防线。 也是最为惨烈的一道防线。 面对来势汹汹的大军,岭南至死未曾后退,一直到剑意元气耗尽,握住了手中之剑,像是世人一样,在贴身拼杀之中,被淹没在了大军的洪流之中。 是以有断剑的地方,自然便会存在着岭南剑修的尸体。 小少年才始将目光移开了一点,便重新看见了一柄萧瑟地斜插在溪畔的残剑。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拄着剑,迈着疲惫的步子,缓缓向着那边而去。 陆小二停在了那柄残破的剑前,抬手扒开了那些生长得很是茂盛腐生植物,下方是一具已经变成了白骨的尸体,那种叫做水玉簪的矮小的植物,便在那些衣物里长了出来,很是茂盛。 落叶归根。 剑修死在故土。 当然一切都会化为这片人间的养料,就好像重新来过一样。 陆小二默默地将那些植物从尸体里拔了出来,尸体的头并不在这里,小少年又找了一阵,附近都没有,大概是飞得很远了。 小少年也没有去找。 他要立很多座墓碑,有些事情,大概确实是来不及去做的。 陆小二将尸体与剑一同搬开来,拄着剑蹲在那里,仔细地辨认着那些尚未完全腐坏的衣裳。 这是一个秦云剑宗的剑修。 岭南之外的人,大概并不会知晓这样一个剑宗的存在,毕竟岭南剑宗,是诸多剑宗的聚合体。 大约是与小白剑宗一样的存在。 这也许便是这个剑宗仅有的几个战力之一。 陆小二辨认出了这个剑修的来历之后,却是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一直都很怕,怕不能认出这样剑修的身份,最后只能写上一个笼统的岭南剑宗。 也怕从这样一个剑修的衣裳之上,看见某些熟悉的东西。 岭南秦云剑宗,剑一之墓。 陆小二轻声念着这样一个名字,而后跪了下去,将溪午剑用力的插进了山中,开始一点点的掘着坟墓。 少年的坟墓不会掘得太深,也不会掘得太宽。 只要能够成为一个墓xue,藏得下一具被风雨吹打了数月的尸体便可以。 只是哪怕只是这样,少年一日也不会掘出很多坟墓来。 山中不止有泥土,也会有石头。 尽管小少年作为一个剑修,剑上带上一些剑意,便足够锐利,只是终究是人而非机括之物。 陆小二的手上满是剑伤,往往都是因为突然插在了石头上,长剑脱手,于是割伤了自己,或者已经筋疲力尽了,却仍旧想要挖完面前的这个坟墓再说,于是手便滑了下去。 这是今天的第多少个坟墓,陆小二其实也记不清了,但在整个六月里,他已经挖了近千个坟墓。 也庆幸的是,他终究是一个修行者。 倘若他只是世人,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陆小二掘完面前的小小的墓xue之后,并未像是先前一样,将那具尸体放进去,而是走到了溪边,将自己的手脚与溪午剑,一同浸在了溪水里。 冰凉的溪水确实可以让人精神一震,也可以带走许多疲劳。 只是大概体力上的消耗,是不可避免的。 陆小二坐在那里,缓慢地喘着气,溪午剑上的泥土渐渐被溪水带走,像是一条银色的鱼儿一样。哪怕已经掘了这么多坟墓,这柄剑依旧完好如初。 小少年有时候都会感谢那样一个天涯镇的前辈。 倘若不是他送了自己这样一柄剑,大概他也没法挖出这么多的坟墓来。 对于自己用这样的剑来挖土之事,陆小二并没有什么愧疚之心。 剑作为一种工具,能够用到实处,才是真正的好剑。 可以像乐朝天说的那样,用来弹奏曲子,也可以用来掘着泥土。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陆小二在那里休息着的时候,身旁却是晃过了一抹白色,恍惚里像是月色一样,但是岭南现而今只是黄昏时候,哪怕天上真的有月色,也不会这般明亮。 有一壶酒递了过来。 陆小二长久地看着那壶酒,很是平静地拒绝了这样一个人间大妖的好意,抬起头来,灰头土脸的小少年眸光很是平静。 “我不需要酒,而是食物。” 酒会让人血液流动加速,会带走更多的热量。这自然不会是小少年想要的。 卿相静静地看着陆小二,最后将酒壶收了回去,转身向着山里而去。 这样一个人间大妖离开的时间并不久。 再次回来的时候,手中提着一只被打烂了头的鹿。 卿相在溪畔坐了下来,看了一眼那个一身狼藉,很是消瘦的小少年,生起了火,取下了腰间的玉佩,化作了一柄剑,割下了鹿rou,用壶里的酒浇了上去,而后放在了火上烤着。 鹿rou渐渐发出了诱人的香气,千年大妖,总会一些炙烤的技艺,色泽金黄,不停地滴着油,再加上洒了酒,更加有种特殊的香气。 卿相将手里的鹿rou抛给了溪边的小少年。 陆小二也不怕烫,从溪畔捡起来,便送到了唇边,大口地啃食着。 卿相便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喝着壶里剩下的酒。 “我以为你会眼中噙着泪花,恶狠狠地看着我,每吃一口,都像是在吃着我的rou一样。” 这个白衣书生抬手擦着唇边的酒水,看着小少年轻声说道。 陆小二只是低着头吃着烤rou,补充着体力,同时也是在吐纳着天地元气,补充着自己的神海,蕴养着自己的剑意。 “我杀不了你,那样做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杀得了你,那样做更没有意义。”
数月的时间,小少年便好像已经变了一个人,很是清醒很是冷静的说着这些东西。 “我也没有想到你会给我打死一只鹿来吃,事实上,我已经做好了休息一阵,自己叉鱼的打算。” 不过十三岁的小少年用力地撕扯着鹿rou,这让他面目狰狞,随着那一块鹿rou被啃了下来,小少年的神色又平静了下来,只有两个腮帮子鼓鼓的,不停地咀嚼着。 “但这并不会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院长。” “岭南的风血,那些死去的剑修,不是一块鹿rou便可以抵债的。” 卿相转过头去,看着黄昏里挂在天边的一轮残月,平静地说道:“是的。” 陆小二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低着头,认真地仔细地吃着食物。 其实那样一块鹿rou,对于小少年而言,无疑是极为巨大的,只是陆小二却一点点的将它全部吃进了肚子里,又低头像是一只小牛犊子一样,伸着头喝着溪水。 卿相打死的那只鹿算不上太大,只是哪怕小少年真的想往肚子塞,也是不可能塞的下去的,只会将自己撑死。 所以陆小二喝完了溪水之后,又将溪午剑按在了膝头,休息了一阵,便站起了身来,重新向着那样一处掘好的坟墓走去。 依旧是先前那般流程,将尸骨放进去,填好土,插上剑,最后写下了自己念叨了许久的,生怕遗忘了的那个名字。 岭南秦云剑宗,剑一之墓。 卿相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 小少年什么话也没有继续与卿相说,只是拄着剑,继续在昏黄的天色里向前走去。 青山渐入夜。 其实有时候,入夜之后,那些尸骨更好找一些。 尤其是在这样一处开阔的溪边。 在那些青山半坡之上,月色洒落的时候,那些零散的落在了山里的剑,便会散发着幽幽冷辉。 或许本身便像极了一座座无言的坟墓。 只是意象之中的坟墓,依旧是不够的。 入土为安这样的四个字,往往是人间最后最好的归宿。 陆小二吃了一些东西之后,又找到了五柄剑,还有它们的残破的主人。 于是一同被埋在了这片青山里。 至此小少年终于休息了下来,在溪畔濯洗着身上的泥土,又洗干净了那柄剑,最后找了一处倚着山石的溪弯,在那里坐了下来。 陆小二身周的剑意很是萎靡。 只是却也是有着一些凝实之意。 小少年或许从未如此频繁地使用过剑意,虽然只是用来挖掘坟墓,却也算得上是一种磨剑的方式。 在这样反复的长久的消耗天地元气的故事里,陆小二前不久出关了。 但这大概确实不会有什么用。 人间的故事,大道之修都死了不少了。 自然不用说入道出关境。 卿相坐在远处溪畔,一面喝着酒,一面长久地看着那个小少年。 青山之中遍地残剑,在疏冷的月色里散发着幽幽清辉。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小少年却是突然转回头来,看着坐在那里的卿相,好像万般不解,万般痛恨地问了一个问题。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卿相坐在那里平静地喝着酒。 “你要去问陛下。” “你打不赢陛下,便来欺负岭南剑宗?” 平静了一日的小少年,终于在埋葬了诸多剑修之后,语气里带上了很是愤怒的意味。 卿相沉默少许,轻声说道:“我没想欺负岭南剑宗,是......” 这个白衣书生在青山夜色里抬起头来,看着漫山遍野散发着幽冷光辉的残剑。 “是他们不愿退去。我想过你们岭南之人是很愚蠢的。但我没有想到,你们真的这么愚蠢。” 卿相的语气也有些激烈,就像一个因为某些事情而喝着酒,终于喝醉了一样,无比激昂地倾诉着自己的苦恼的人一样。 “退一步,退一步!他们就可以继续在人间存活下来,我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打过山月去,我只想让陛下服软!” 这个白衣书生的语气又低落了下去,仰头喝着酒。 “但他们没有,陛下也没有。” 小少年或许确实无法理解卿相所说的那些东西——这或许也是卿相愿意说出来的原因。 一吐为快,当然是要说给不能理解不可相通的人。 这样,他们才不会用道理来动摇你的决心。 “事到如今,其实我也分不清到底谁对谁错了。” 卿相轻声说道。 “但对错已经不重要了。开弓得箭,从来便不可回头。” 陆小二确实不想去理解的卿相的那些倾诉。 哪怕他再如何是对的,岭南的故事永远是惨淡的。 “院长。” 这个小少年按着溪午剑,坐在溪畔,打断了这个白衣书生的话。 “你只是不可回头。” 陆小二默默地看着今日下午的那一个,自己再没有找到头的剑修的坟墓。 “但岭南的人,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