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烂柯的故事与檐上少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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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应新确实很忙。 就像神河与柳青河在槐都之上的悬街里说的那件事一样。 勘海衙的人要从东海回来了。 而勘海衙同样归属于天工司。 他们上一次离开人间大陆的时候,还是大风历一千年整,作为这样一个王朝的千年之时,陛下很是豪气的让户部拨款,给天工司筹措了一个新司衙,用于探测人间广海之事。 倘若陆小三知道天工司的这些故事,大概当初第一次骑葫芦月下看人间时所见到的那件古怪的事,便会有所答案。 海域当然未尝不是人间之地,虽然当年人间历代帝王,对此都有过类似的举措,只是受制于当时的人间高度,远海自然是可望不可及之事。 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或许是这位陛下在位之时的,又一个极为重要的开拓性的举措。 尽管无论是剑圣青衣,还是道圣李缺一,都曾经承认过,东海之外,别无人间。 只是三日之事,尚且需要刮目相待,更何况千秋呢? 李二当年也未曾想过人间会有妖的存在。 或许就像当初胡芦的那个梦里的张小鱼所说的故事一样,也许千年里,那样一片四十九万里的茫茫海域之中,真的便生出了一棵庞大的翠绿之树,承载着无数生灵的生命与存续。 勘海衙之事余朝云自然不知道,但是南岛知道,毕竟听到天工衙里的人提及过。 是以余朝云在与南岛说完了陛下之事之后,又很是好奇的看着远处那个水雾之中远去的背影。 “司主是要去做什么?走得这么急?” 南岛撑着伞,看着那个方向,想了想说道:“听说是海上的事情。” “海上的事情?” 余朝云露出了很是惊讶的神色。 “难道海上也有什么乱子发生?”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余朝云,其实也不怪少女会这样想,毕竟现而今的人间,大概便是容易给世人一种这样的感觉。 “不是的。”南岛回过了头来,撑着伞在天工衙的院道上走着,衙中道路太多,有时候确实也是让人苦恼的事,总是容易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去了。这个少年随意的选了一条路,缓缓说道:“听说是要绘制海图。” 余朝云脸上的神色由惊讶变为了不可置信。 “师叔你没在开玩笑吗?” 南岛很是古怪的想着我开什么玩笑,天工司的人就是这么说的啊。 那个青天道少女跟在南岛身后,很是诧异的说着:“东海可是四十九万里,天工司真的要绘制海图?” 南岛摇了摇头,同样带了一些惊叹的情绪说道:“那是他们说的,我怎么知道呢?” 我是一只土狗罢了。 如果是尤春山,大概就是我只是一只菜狗。 南岛想了想,继续说道:“听说不止是东海,日后还会有幽黄山脉那些人间绝地的探索勘测。” 余朝云很是震撼的站在那些迷蒙的水汽之中,长久的看着这样一处浩大的司衙之地。 或许大风历的第二个千年的开始,也是人间一个新的大时代的开始。 只不过对于这样一个青天道少女而言,那些是大而且遥远的东西,尽管她是人间修行界之中青天道的弟子。 余朝云倒是想得很小。 “我想打造一柄剑。” 走在前方的南岛很是诧异的回头看着余朝云。大概不止是惊诧于她突然从极大的人间的故事里,突然转折到了打造一柄剑这样的小事上,也有对于这样一个青天道少女为什么会想要打造一柄剑的好奇。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神情古怪地说道:“你要一柄剑做什么?” 余朝云依旧带着尤春山的那柄木剑,很是认真的站在那里,说道:“因为突然想起来,尤春山好像一直很想要做一个剑修,剑修怎么能只有一把木剑呢?” 剑修为什么不能有一把木剑呢? 张小鱼曾经都拿着红中当剑。 不过话虽如此,剑修也确实是要有一柄很好的铁剑,这才是合规矩合大流的正儿八经的剑修。 当初南岛开始修行的时候,秋溪儿都特意送了他那柄桃花剑。 南岛倒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依旧有些好奇地问道:“但你是怎么突然想到剑上去的?” 余朝云想了想,说道:“不是想到了剑上,只是突然想到了,人间的故事是很大的,但属于世人的故事是很小的......嗯....于是我就顺带着想起了尤春山这个从东海来的人?” 于是便想到了要不给他打造一柄剑吧。 南岛长久地安静的站在伞下,却也不得不承认余朝云说的是极有道理的。 在浩大的恒久的漫长而古老的人间之中,一切大事,自然一切都是由小小的世人的故事组成的。 所以南岛辨明了方向,带着余朝云穿过了那些天工衙中的道路与房舍,去了那处铸剑院中。 余朝云虽然是突然想起,但是大概早有想法,是以在与那位愿意帮忙铸剑的匠人说着自己的期愿的时候,说得很是认真。 从剑的形制到剑的尺寸,都详实地描绘了出来。 那名匠人将余朝云说的那些东西都记录了下来,而后告诉她过几日再来拿。 突发奇想的青天道少女在做完了这样一件事后,倒是显得活跃了几分,握着伞背在身后,在那里东张西望的看着。 天工司里当然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尤其是在这样一处以设计铸造为主的司衙之中。 “在江师叔托付我护送尤春山来槐都的时候,在下山的那段路上,我说过山上山下其实都是一样的。” 余朝云很是感叹的说着。 “现在才发现,我确实错了,山上山下,是不一样的。修行者一生往往一世清修,于是百年岁月匆匆而过,有时候难免会觉得世人也是这样的。但当然不是的。” 这个青天道少女目光追随着某一个走得匆匆忙忙的吏人而去,又收了回来,诚恳地说道:“我好像以前听说过一个这样的故事,说是有人上山砍柴,于是遇见了仙人对弈。沉迷其中,连自己的斧头柄都沤烂了,于是回到山下,才发现人间已经过去了百年,白云苍狗,物是人非。” 南岛挑眉说道:“然后呢?” 余朝云轻声笑着,说道:“然后我发现,其实编这样一个故事的人,大概也是囿于岁月尺度极为短暂的一瞥之中。人间倘若真的百年,又何止是人非呢?人间造物亦然如此。” “大概......” 余朝云停下脚步,抬起头静静的仰望着那片水雾迷蒙的穹壁,而后轻缓的说道。 “人间从来都不是一些仙家故事里那样,匆匆一瞥的、用以衬托岁月流逝大道无情的背景板。” “他们有自己的故事、意义、价值,还有求索。” 南岛静静的站在伞下,或许是又想起了自己当初见到那样一处仙气之崖的时候那种心绪。 所以少年不无叹惋地说道:“是的。” 当年某个人间三月的少年道人,或许也是有着同样的想法。 人间道理千万,各逐其流。 但。 总有一些是相同的。 ...... 余朝云很是感叹的说了很多,而后认真的低下头来。 “曾经我们为了追逐大道而走上山去。走入高崖,走入大漠。但人间告诉我们,应该走下来了。” ...... 其实在千年之前,千年之前的人间,便有人这样说过—— “所以从李观主开始,道门都在尝试着走回人间。”竹寒看着那片人间说道,“但是我们依旧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回人间,一如当初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走出人间一样,或许是为了道,或许是为了心中的故土情怀,我们不知道。” ...... 林梓观竹寒。山月城中天狱九境道人竹溪的先祖。 便是当年将磨剑崖红浸珊,坑杀在了黄粱丛冉剑渊的那个道人。 或许在那样一个苍苍暮年的故事里,这样一个道人是癫狂的丑陋的。 只是。 谁在少年时候,未曾说过一句‘我剑也未尝不利’呢? ...... 十五岁的南岛也与张小鱼认真的说过,师兄,这样不好。 那是在那个白衣剑修欺骗了那样一个叫做李青花的柔软的女子的时候。 只是十六岁的少年,却在面对着来自高崖,来自手中之伞,来自天穹之上的莫名的惶恐的时候。 与那个白裙女子更加认真地说着,先生,以后我不会写信了。 ...... 或许在更为久远的千年之后,有人很是遗憾的说着,当年修行界本来应该继续走上去的,只是他们走回来了。 于是衰亡下去。 当然也是有可能的。 一如青牛五千言中开篇之句一般。 道可道,非常道。 一切都是未卜的,不可言明的。 也是无限可能的。 方知生方知死,才是生命的迷人之处。 ...... 南岛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在这些人间的故事里,他确实是一只菜狗。 余朝云也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感慨过多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说道:“我倒是忘了师叔是剑修了。” 南岛沉默少许,很是诚恳地重复着:“是的,我是剑修。” 所以不是我是菜狗,只是因为术业有专攻也已。 二人在天工衙中闲走了许久。 南岛却是转头看着余朝云问道:“对了,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大概确实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 毕竟少年与这个青天道少女之间,也只是有着基于尤春山而来的师叔的名头而已。 大概也正是因为那样一个走入了天工司中,生死未卜的东海年轻人。 余朝云沉默了少许,低头看着湿漉漉的小道石板,轻声说道:“尤春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 南岛却也是沉默了下来。 山中或许未必不知岁月,只是身处于槐都底部迷蒙而热烈的司衙之中的少年,大概确实有些不知岁月的意味了。 过了许久,南岛才缓缓说道:“或许是他的病情确实有些复杂,悬壶衙中的大夫还没有想好应该怎样去做。所以拖的时间便久了一些。” 余朝云轻声叹息了一声,说道:“或许是这样的吧。” 南岛转头静静地看着伞外站在水雾了的少女,说道:“你有些担心?” 余朝云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是的。” 大道至简。 大言至微。 所以这个青天道少女回答得异常简洁而清晰。 南岛倒是没有说什么,继续向前走去,说道:“有空我帮你问一问宋司主。” 余朝云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师叔。” ......
宋应新当然是很忙的。 经验主义的因果律有时候确实是不可靠的。 就像某片街边掉落的瓦一样。 勘海衙的人要回来了,与宋应新匆匆忙忙的回到了上面,未必有着必然的联系。 事实上,在宋应新回到那处平台司衙小院之前,那个看起来很是古板的大夫白术便已经早早地在那里等着了。 宋应新一回到院子里,便皱着眉头看向了白术。 “怎么样?” 白术神色严肃,站在院道边踱着步,而后缓缓说道:“并不是很乐观,排异反应很严重。” 这个老大夫说到这里的时候,却也是有些犹豫,站在院子里四处张望了许久,而后低声说道:“比陛下那次.....” 宋应新打断了白术的话,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白术皱着眉头,很是不解的说道:“按理而言,不应该会这般严重。” 宋应新轻声说道:“不要拿陛下与世人去比。更何况,你也知道,他的寒骨症,可能是与磨剑崖的崖石有关,归属于汞中毒一类的病理......” 院子里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白术才缓缓说道:“天狱那边,还要多久才能将磨剑崖的石头送过来?” 宋应新沉吟了少许,说道:“大概还需要一些时间。毕竟那是曾经的人间至高处,总归有些麻烦。” 白术点了点头,说道:“能拿到自然是最好的。” 虽然人间寒骨症与磨剑崖崖石之事颇为古怪,只是眼下天工司自然还是要先将尤春山之事认真处理再说。 宋应新想了许久,看着白术说道:“先继续观望,如果情况继续恶化,便去天狱找柳青河,究竟应该如何去做,他们这些修行者,或许会更清楚一些。” 白术点了点头,而后匆匆离开,向着那处断崖而去。 宋应新站在那处后院门口,长久地看着那样一处水雾之中的地底山崖,却也是有些忐忑不安。 就像当初他与尤春山所说的那样。 天工司固然自《人世补录集》中有所获益,只是从未实证之事,自然没有人能够笃定那些猜测是可行的。 ...... 余朝云在天工衙中散了许久的步。 回到了那处平台之上的院中之后,这个青天道少女给自己泡了一些枸杞茶,而后像是那个从剑宗来的师叔一样,抱着那杯茶又走了出去,沿着那日少年踏檐走过的路线,一直到了那处不知名的司衙边。 登高望远,自然是一个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感叹着大道的人,未必不会忧心着人间的小事。 余朝云独自坐上了那样一处檐脊,抱着茶杯在那里安静的看着那处迷蒙之中若隐若现的断崖。 那里很是遥远,也很是安静。 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或许正是让少女有些担忧的原因。 天下有些事很大很急,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去看那些大事的。 余朝云很是惆怅的坐在檐脊上,她确实很是担心那样一个年轻人的命运。 大概是少女叹气的声音惊动了司衙里的人,有吏人从对面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歪着头看着屋脊上的那个道修少女,同样惆怅地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余朝云低头看去,大概也是意识到自己大概打扰到这些正在认真工作的吏人们了,连声说着抱歉,而后便要从那上面跳下来。 那吏人见状,倒是摆了摆手,说道:“你在那里看吧,没事。” 余朝云有些犹豫地说道:“不会打扰到你们吗?” 吏人听到这句话,倒是笑了笑,说道:“确实会,毕竟你坐在上面动的时候,檐上的瓦就会嘎吱嘎吱的响。但人间当然有舍才有得的。” 余朝云倒是有些糊涂了,不解的看着他问道:“什么意思?” 吏人笑着解释道:“你难道不知道,一个道修少女盘着腿坐在屋檐上抱着一杯茶看着远方,其实是一道很好看的风景吗?” 余朝云有些诧异地看着吏人。 “我以为你们只是会研究着各种各样新奇的东西。” 吏人想了想,倒是诚恳地说道:“这应该不是什么冲突的事情,毕竟我们是世人不是圣人。” 那个看起来已经上了些年头的吏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笑着。 “话说如果当年人间有一个像你这样好看的少女坐在屋檐上等着我,我说不定也不会来天工司这样忙碌的地方了。” 余朝云倒是有些羞涩了起来,想了想,还是抱着茶杯从屋脊上跳了下来,站在窗边看着那个吏人问道:“难道当年没有吗?” 吏人很是唏嘘的说道:“当然有,只不过当年我不知道而已。” 余朝云倒是有些遗憾了起来。 不过吏人好像知道余朝云在想什么一样,轻声笑着说道:“当然,那个少女现在应该正在家里做着饭等我回去。” “?” 吏人笑呵呵地说道:“当年不知道,不代表一直不知道啊。” 人间总是有着遗憾的。 只是人间却也不是只有遗憾的。 余朝云很是无奈地转身抱着茶杯踩着巷子里带着湿意的石板走远而去。 少女大概并没有听明白这个吏人难得闲下来打趣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