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如此之大,如此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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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磨剑崖有人一剑破天而去之后,往后千年,人间在看见那座早已沉寂下来的高崖的时候,却总还是以为那依旧是当初那座高崖。 以至于后来看见某些高崖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想起磨剑崖这样一个名字。 历史与世人的印象,自然是深刻而沉重的东西。 或许就像那位不知名的中书令所说的那样,已有之事,后必再有。 今日有人在夜色里执伞而去,选择了孤注一掷的叛乱谋反。 于是槐都的人们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看见某些执伞之人的时候,总会产生一些相关的猜想。 其实柳青河猜错了。 水在瓶并不是在握住了那柄伞的时候,才改变了注意。 而是当他听见某个妖府的下人说着阕予在宫城那边,也想起了柳青河在某场大雨里与他说着某些意味不明的话的时候。 该死之人未必不能有着清白,这大概便是柳青河的想法。 只是在那一刻,水在瓶却也是突然便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既然都要死了,又何必要有着清白呢? 对于这样一个并不怀归的白衣大妖而言,千年之后的月色,永远要比当年的好看。 既然是美的好的东西,那么自然便要想办法让它长久的留下来。 恨古人不能见,也怕后人不能见。 所以他说了一句走吧,而后在离开巳午妖府的时候,在这个并没有雨水的夜晚,撑起了那样一柄很是鲜明很是惹眼的伞。 白衣青伞,自然会是人间落眼的焦点。 负剑执伞的少年也是。 南岛大概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人间街巷之中,从酒肆里买了一壶酒出来的时候,再次遇见了那样一个白衣侍中大人。 少年很是警惕的握住了伞,身后的鹦鹉洲与桃花剑,亦是随时可能出鞘而去。 水在瓶却什么也没有做,一如过往所见那般。 这位侍中大人比谁都更想要杀死这样一个少年,然而在槐都之中,这大概是很难做到的事。 二人相对而立的长街上方,有着诸多剑光横流,向着宫城方向而去。 水在瓶看了少年许久,而后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头顶的那些剑光。 少年亦是抬头看了过去。 那些剑光无比迅速,也无比强大。 有些剑光溢流而出的剑意,便是面前这样一位侍中大人,亦是有些惊叹。 “那是一位十一叠的剑崖崖主境剑修。再往上一步,便是青天道观主白玉谣那种存在。” 水在瓶轻声说道。 少年眸中露出了一些很是震惊的神色。 水在瓶低下头来,轻声笑着看着少年,说道:“你是不是以为当初你在南衣城看见的,便是人间剑宗?” 少年沉默了下来,并没有说话。 其实关于这样一个剑宗的答案,当初在岭南的时候,某个听风的剑修与顾盼惊鸿的剑修已经给出过答案。 人间剑宗,当然是在人间。 人间剑宗在抛却了丛刃与陈云溪那种真正屹立于人间之巅的剑修之后,能够成为人间公认的剑道魁首,自然有着他们的道理的。 但是水在瓶大概并不想与少年讲人间剑宗的故事。 在这个白衣大妖依旧是槐都侍中大人的最后一刻,他自然是要与少年说少年自己的故事。 “就像世人从来不知道,他们所看见的伞,从来都不是寻常的伞一样。” 负剑的少年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轻声说道:“侍中大人当真这么怕我?” 水在瓶轻声叹息着说道:“是的,我怕得很,也怕得死。尤其是当我知道了,你现在已经离小道登楼不是很远的时候。如果你是一个在人间声名显赫的剑修,或许我还不会这么怕。” 这位侍中大人无比诚恳的说着:“但你没有,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有些故事,读来令人惶恐,没人知道某场山火烧起来的时候,究竟是在哪里生起的一丝火苗,长风吹过人间万里,世人有时候也无法辨别它究竟是来自那一片青萍之下。” “我不想日后当你真的已成气候,再无人能够挟制于你,从而导致人间倾覆。” 水在瓶转过身去,静静地看向宫城方向。 “所以我只好辛苦一些,把自己点燃了,让世人记住你,记住伞下人的故事。” 这位侍中大人说着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当我想到了这样一种做法的时候,我在那一刻,确实真的有如初生之时,见到浩大人间的那种喜悦。世人会用欢呼雀跃来形容这样一种心情。” “这是我能够想到的,最不负陛下,也不负人间的选择。” 大概唯一会负的,便是这样一位侍中大人自己。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巳午妖府的那一壶冷酒,大概确实喝完了。 少年只是负剑执伞,静静的站在分明繁盛热闹,却也好似无比仓皇清冷的街头。 这样一位侍中大人的慷慨陈词,又何尝不是让少年齿冷的利刃? 所以少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的,紧紧的握着伞站在那里。 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极为冷冽却也好似诚恳正确的选择。 如果是在去年三月,十五岁的少年或许会泪流满面的想着,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但是现在少年不会了,他只是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很是诚恳的说道:“那么,侍中大人,您请死吧,去点燃自己,去让世人看看我身上的风雪与罪恶,去以您的忠诚与热血,来彰显我的冷漠与疏离。” 水在瓶回过了头来,静静的看着少年,而后平静的说道:“自然如此。” 白衣青伞飘然而去。 今夜是一个叛乱的故事。 过程或许有些复杂。 但是对于世人而言,是简单的——白衣青伞的门下侍中水在瓶,祸乱人间,意欲趁陛下负伤之时,取而代之。 这是千百年后史书里,极为短暂地一笔。 在那些槐都吹过的被世人听见的所有风声之中的故事里。 这是极为合理,极为水到渠成的故事。 ...... 人间大概从未想过,在槐都之中,那样一处宫城之外,会有这样一日。 诸多境界奇高的剑修负剑而立,落于那些悬街楼阁之巅。 而无数妖族,却向着他们的妖帝陛下露出了獠牙——这大概是世人永远也不会想到的一幕。 一位人间的妖族陛下,却将要被妖族之人反叛。 那些仓皇的人们,至此终于在那些故事里,想起了某场大雨之后便沉寂下来的巳午妖府。 所以侍中大人真的反了吗? 人们尚且犹疑着。 当某个名叫阕予的妖府大妖出现在人间街头的时候,世人都是沉默了下来。 虽然他们依旧没有看见那样一位白衣侍中,只是或许故事也不会有太多的偏差了。 自天工司带来了大羿之弓的阕予很是沉默的站在街檐下,他没有回头去看妖府。 事实上,对于这样一个大妖,有太多的事情,其实是并没有必要的。 他不是非死不可之人。 在槐都的那些风雨里,非死不可的,大概只有中书门下二省的长官。 但在那样一条暮色悬街的故事之后,这个妖府大妖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当一切走到了高处,自然只有坠落下去。 这是水在瓶与阕予说过的话。 只是这个大妖却也无比诚恳的想着。 侍中大人,您还没有走到最高处不是吗? 如果总是要死的,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这片浩大的槐都,便在这样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故事里,迎来了那场人间至今为止最大的变故。 兵部仅存的右侍郎在得知了这样一场变故之后,已经极为迅速的开始调集槐都附近的京畿之地的戍卫之兵。 只是他们从未想过,巳午妖府真的会在今夜骤然谋反。 那位算不上年轻的右侍郎很是愤怒的质问过兵部之人,问他们天狱究竟在做什么。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天狱正在看戏。 这让这位仓促掌管兵部的大人产生了一种极为荒谬的猜测。 难道今日天狱也要反? 只是他们又凭什么反? 那位陛下不是黄粱陪帝,他是一千年来真正的人间共主,亦是当今人间站在修行界顶端的天下三剑。 巳午妖府又凭什么反? 这位右侍郎匆匆赶到了宫城之外,看着那些人间剑修与遍地妖族,觉得自己像是第一天认识这片人间一样。 那么陛下呢? 兵部右侍郎站在高层悬街之上,向着那处槐林如海的皇宫看去。 人间夜色繁华,而宫中却并无什么灯火,一切宫殿与宫道,尽皆沉寂如水。 右侍郎什么都未曾看见。 那位妖帝陛下,不知道现在在何处。 那片偌大的皇宫之中,便是一些宫中侍卫都未曾出现。 右侍郎心中有些难以安定,至此也不得不痛斥着自家老上司李成河的迂腐,但凡当初这位兵部尚书选择直接调兵入槐都,将巳午妖府直接按下去,人间又何至于走到这样一步? 他至此却也只能一面期待着那些京畿戍卫之甲可以早一些进入槐都,一面却也在安慰着自己,至少那位侍中大人还未出现在宫城之外,也便意味着一切仍有转机。 只是但他才始这样想着的时候,便看见了人间夜色之中,那一袭白衣手执青伞而来。 兵部右侍郎的心在那一刻,瞬间沉了下去。 很多年前,这位侍郎大人,第一次入京之时,便见过这样一位侍中大人,那是一场春雨之中的故事。 彼时那位伞下侍中大人在宫外遇见他的时候,很是温和的告诫着他。 为君之臣,谋君之事,切记不可有私心。 只是当他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心中却也不免在问着那样一位侍中大人。 您又是因为什么,才终于走到了现而今的这一步呢? 这或许是让绝大多数人都不能理解的事。 不止兵部右侍郎,便是吏部尚书那些人,亦是百般不解的看着突然便走到了这样一步的水在瓶。 只是不能理解,往往是他人之事。 水在瓶很是平静的执伞穿过了半个槐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人间如流灯火里走了出来。 哪怕是阕予,在看见那样一道白衣青伞的身影的时候,亦是震惊在了那里。 这位妖府大妖眸中亦是满是不解。 或许还有更多的,难以言说的情绪,比如失望,比如欣慰。 没人知道这样一个诚恳的替那位妖府之主谋着生路的大妖,在那一刻,心中翻涌过多少情绪。 或许便是——因君有兰芝桂椒之芬芳而愿奉之为主。 但他自然并不愿看见那样一位白衣侍中,真的便走入滩涂之中,污没自身。 水在瓶并没有在意这些东西,只是平静的走到了这样一位妖府大妖之前,静静的看着那样一座浩大沉默的宫城。 于是从这一刻开始。 谋反便不再是巳午妖府。
而是这位槐都门下侍中。 整个槐都在这一刻,都变得极为沉寂。 在万般寂静之中,他们终于听见了这位侍中大人无比平静的声音。 “陛下.......” 水在瓶轻声笑着,眸中似乎有些晶莹的东西,一如某些长夜里承载着古老月色的平湖一般。 只是一切都在那柄青伞之下,被遮掩住了。 于是世人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们只是听见了那样一句,谁也没有想过的话语。 “这片人间,也该让我水在瓶来看一看了。” 阕予怔怔的站在水在瓶身后,而后痛苦的垂下了头去。 在这样一个故事里。 道心破碎的。 自然不止是水在瓶。 人间万籁俱寂。 然而某处悬街之上却是响起了那位兵部右侍郎无比愤怒的骂声。 兵部在这样的故事里那些愤怒,终于从那位兵部仅存的位高权重的大人口中喷薄而出。 水在瓶并未在意那样一位侍郎的污言秽语。 只是转头看了一眼那个似乎在很多年前某场雨里见过的兵部大人,而后微微侧首。 “让他闭嘴。” 阕予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是。” 有巳午妖卫向着那样一处悬街而去。 只是中途被一名剑修截了下来。 山照水横剑立于那些槐都诸臣之前,神色复杂的看着那个孤身执伞立于宫门之前的白衣侍中。 “何必如此?” 水在瓶微微笑着看向那位青山照水的剑修,说道:“那你们又何必如此?” 大概都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都是在行着逼宫之事。 只是目的不尽相同而已。 那位跳着脚骂着的右侍郎被众人拖离而去。 国子监祭酒闻人怀归长久的看着那位白衣侍中。 那些在国子监之中的故事,自然让这位祭酒大人心中明白有些故事,或许并非世人所见这般简单,是以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这位来自黄粱,在当今人间故事之中,都未曾想过反叛的女子,轻声问着那样一位白衣大妖。 “侍中大人当真是认真的?” 水在瓶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安静的站在那条长街之上。 只是那样一处宫城之中,依旧什么动静也没有。 人们并不知道那位陛下究竟在东海之战中,受了多重的伤,此时面对着这样一幕,却是难免心中忐忑。 莫非今晚巳午妖府与那些人间剑修,真的将陛下逼到了避而不见的地步? 水在瓶当然不知道世人正在想着什么,这位白衣侍中只是站在伞下,低下头去,轻声笑着,几乎不可听闻的念着——陛下啊陛下..... 他当然知道那位陛下为何不出来。 就像柳青河的那些选择一般。 神河同样是在给他留退路。 只是。 水在瓶又需要什么退路呢? 他抬起头来,让世人看见了那种极为平静的神色,又转头看向了人间某条悬街。 那里有个执伞负剑的少年沉默而立。 世人或多或少,都是随着水在瓶的那一眼,看见了那样一个少年。 水在瓶收回了目光,站在伞下,平静的向着身后的阕予伸出了一只手来。 阕予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大人要什么?” 水在瓶很是平静的说道:“倘若你没有拿到某些东西,又如何敢来这里?” 身后之人长久的沉默着。 而后在那些妖族之中,有着巨大的sao乱传来,有某张极为巨大的弓与一柄流溢着仙气的剑,被一同送到了这样一处长街的最前方。 水在瓶静静的看着那张如同参天之树一般的大弓与极为震撼的剑,却是微不可察的笑了笑。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一身妖力喷薄而出,那张大弓被浩荡妖力托浮着,升向了这片槐都的极高处。 立于伞下的侍中大人以妖力为引,张弓搭剑。 整个槐都都听见了那样一张大弓弓弦绷紧的声音。 一如过往那些槐都街巷变换的声音一般。 阕予怔怔的站在水在瓶身后,抬头看着那样一张大弓被越拉越满,无数妖力与仙气一同纠缠着,人间灯火尽皆飘摇着,而后熄灭在了那样一种天地元气一同汇聚而来的蓄力之势中。 那种令人齿冷的声音,让这位本该极为决绝的妖府大妖心中,都是渐渐生起了极为惶恐的感觉。 直到某一声如同拉到极致的声音传来。 阕予却是突然向前一步,跪伏下来,重重的一头砸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喊道:“侍中大人!” 水在瓶仿若未闻,人间有极为尖锐的爆鸣声传出。 仙气与妖力一同弥漫在整片槐都之中,那种剑风吹得所有人都站不住身形。 长夜之下,有白芒倏然落向那样一处宫城之中。 至此,这位侍中大人才转回身来,微微笑着看着阕予,如同安抚着某个因为意气因为鲁莽而对于某些不可承受的后果感到无比惶恐的少年一般说道。 “不用怕,大羿之弓,不应该这般小,阕予。” 那个妖府大妖抬起头,怔怔的看着这个青伞之下的白衣侍中。 而在那样一处宫城之中。 有帝王终于出现在了夜色里,立于那座曾经数次焚毁的摘星楼之上。 握住了那样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