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山谣居湖中的白发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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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露安静的垂首站在道尽头。 再往前,便是一座藏在林子深处的院子。 这样一处院子,大概已经有些年头了。 世饶东西,总是老朽得很快。 所以有时候山风吹着的时候,还能听见一些咿呀咿呀的声音,不知道便是吹到了院子里那块陈旧的木板。 江山雪带着程露过来的时候,在外面轻声叫了两声,没有人应答,于是便让他在这里稍等一会,那个师叔祖大概是睡着了。 这个青道现存的辈分最大的道人,与白玉谣谢朝雨他们都是不同的,他是老青道观主的弟子,白风雨的师弟。 都是属于踩着历史的尾巴,苟存在人间的人物。 程露颇有些感叹的站在山风里等待着。 一个以百年计的世人,能够存活这么多年,自然是值得敬佩与感慨的。 不选择化妖,而选择以世饶身份去面对百年生死,自然需要有着极为坚定的信念。 所以当初二十九岁的梅溪雨见到那个九十二岁的岭南老剑修,哪怕后者境界低微,梅溪雨依旧没有什么得罪失礼之处。 程露安静的在那里等了很久。 山风渐渐将这片青山从日色明亮里吹成了带着一些悠然之意的暮色。 那些两旁承载着尚未太晚从而显得颇有些清透之意的橘光的叶子在风里幽幽的晃动着,就像是某些慢慢垂朽的老人一般。 程露听过这样一个老道人。 形体残缺,神海不全。 是在当年青道内乱之中留下来的。 大概老道人正是由此及彼,看着自己的残缺的身体的时候,便容易想起现而今的青道同样是残破的。 于是便有着许多的与秦初来那些观中后辈相悖的想法。 程露在那里默默的垂首想着的时候,不远处的林子却是突然有了一些很是窸窣的声响。 身为流云剑宗的剑修,自然向来是敏锐的,程露很是迅速的抬头看了过去。 远处一林青叶在暮色里缓缓招摇着,像是只是被风吹着的模样,更远一些的地方,似乎隐隐有一角道袍闪烁而过。 程露微微皱了皱眉头,只是青道之中,当然会有道壤袍。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本以为只是某个观中道人偶尔自不远处路过而已。 只是回过头来,抬眼看着那处依旧在道尽头青叶耸搭着沉寂着的院落的时候。 程露却是蓦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变,骤然抬手握住了决离,而后向着那个院子里闯了进去。 一进入院中,程露便看见了那个躺在檐下躺椅上的形体残缺的老道人,只是今日的老道人,形体大约更残缺一些。 原本只是少了一只眼睛,少了一只胳膊,胸腔凹陷的老师叔祖,此时却是连一只胳膊一只眼睛也没有了。 眼睛不知道在哪里,胳膊滚落在地上,站着落叶风絮,正在缓缓的晃动着。 而那凹陷的胸腔之上,很是笔直的插着一柄剑。 一柄流云剑宗的剑。 当初程露被松雪观老道人袭杀时候,遗留在了泗樯镇附近的雨霖铃。 程露怔怔的站在那里。 老道人一息尚存,或许他也能够从来人身周的气息之上猜到这样一个人是谁。 “走....” 老道人只有这样一句微弱的话语传入了程露耳郑 事实上,程露在看见那柄雨霖铃的时候,便意识到自己必须要离开青道了。 雨霖铃,流云剑宗之剑,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与决离一样,一直都是由程露带在身上。 程露蓦然回头,看向院外那处道。 有道人安静的站着。 道袍纷飞。 是谓。 山河同坐风与我。 山河观,李石。 这也是方才一刹那之间让程露醒过神来的东西。 那一角掠过山林的道袍,并非青道衣袍。 李石微微笑着站在暮色里,程露手中决离瞬间划破晚风,射向那样一个道人。 人间暮色微雨。 只可惜程露尚未入大道,这样的夜雨一剑,确实无法让那样一个道门最为出色的弟子有所狼狈。 李石平静的抬手,道文道风流转,边有明月而现。 这样一个道人,用的却不是山河观的道术,而是青道的道术。 月色道术落向人间,化作月轮横于山林之中,却是径直将那夜雨一剑拦了回来,倒折回院中,便插在程露身旁,颤鸣不止。 李石的目光越过剑术被破,神色苍白的程露,落在了那个檐下的老道人身上,神色里却是有些叹惋的道。 “您该休息了,师叔祖。”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老道人或许确实应该休息了。 只是大概并不应该是这样的休息法。 程露再拔剑的时候,那个道人已经散去一身道韵,在山林晚风里身形消散而去。 程露看着满院流云剑宗剑意与青道的道韵。 回头沉默的看着那个最后一息也消失聊老道人。 这个流云剑修却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老道人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句话会是走。 程露没有犹豫,转身便化作剑光,向着青山之外疾射而去。 不断有青道师叔被方才的动静惊动,向着这一处而来。 ...... 江山雪沉默的站在山谣居湖畔道之上。 神河与白玉谣便站在山中之湖的对岸,二人同样静默不语。 一湖暮色里,映照着一个安静的站在那里低头看的剑修身形。 白发青衣,白云清溪,陈云溪。 那个身上依旧带着秋雨意味的剑修,神色疏淡的站在那里,看了许久的湖,而后转头看了一眼穿着古青道衣袍的江山雪,又看向了大湖另一头的神河。 二人静静的对视着,谁也没有话。 一直过了许久,白玉谣才一拢道袍,很是端正的行了一礼。 “前辈来青道中所为何事?” 陈云溪当然是前辈,哪怕对于神河这样的人而言,同样是前辈。 这个曾经与丛中笑并称三剑的剑修,所处的时代,确实过于久远。 陈云溪看了许久,而后平静的道:“听你们一直在找我,所以过来看一看。” 这个白发剑修转回头来,静静的看着暮照平湖,淡淡的道:“所以应该是我问你们,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神河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任何一句话,只是眸光深沉的长久的看着这个剑修。 白玉谣身为青道观主,面对这样的情景,自然不可能真的沉默下来。 这个素色道袍的女子执手立于湖畔,轻声道:“倘若我问了,前辈真的便会回答?” 陈云溪平静的道:“下没有有问就有答的道理,你想问就问,我想答就答。” 白玉谣静静的看着那个湖上剑修。 江山雪默默的站在山道之上,目光自白玉谣身上落向了那处平湖。 一湖暮色如平镜。 只是人间大湖,又如何真的会这般平静? 所以大约便是一山剑意,镇得满湖暮色道韵如平镜。 江山雪默默的移开了视线。 一直过了许久,那个立于湖畔的女子才轻声问道:“听前辈当年见过青衣前辈,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陈云溪转过头去,静静的看着白玉谣,缓缓道:“只是如此?” 白玉谣轻声道:“只是......” 这样一句话还未完,山谣居中的三人便一同蓦然抬头看向了那片青山。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湖畔素色道裙的女子才缓缓的完了后面的那些话。 “只是如此,前辈。” 陈云溪静静的站在湖上桥之上,而后转身向着山谣居外平静的走去。 “此事自然是真。” 江山雪默默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走过了平湖而来的剑修,沉默少许,而后让开了那样一条路。 陈云溪看都未曾看一眼这个青道弟子,平静的向着山中而去,而后不见了踪影。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南衣城外,有个南楚灵巫曾经这样与另一个南楚灵巫过一番话。 大约便是他刻意的等在了幽黄山脉,然而那样一个白衣剑修便这样走了过去,看都未曾看他一眼。 大概便是这样的。 江山雪沉默的站在那里。 白玉谣化作道风离去。 而原本静立于湖畔的神河,却是蓦然闷哼一声,捂着心口吐了一口血出来。 江山雪有些心惊的看着那一幕,而后匆匆穿过了那处山中之湖,出现在了神河身前。 “陛下无事?” 神河捂着心口,微微摇了摇头。 直至此时,满湖剑意道韵,才终于扩散而出,在暮色里譬如无数斩破烟云流霞的清光,向着人间逸散而去。 江山雪默默的站在那里,哪怕他是大道之修,面对这样的突如其来的一个故事,亦是无从入局。 师兄与师兄亦有差距。 剑修与剑修亦然。 神河一身剑意道韵齐出,这才压制住了那些伤势,这个人间帝王站在湖畔,抬起头来,长久的看着那片某个剑修离去的穹。 “好一个陈云溪。” 神河千年不见这样一个神秘的剑修,乍一见面,便直接被剑意所伤。 江山雪默默的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被观中动静惊动而去的白玉谣才重新出现在了湖畔,一袭素裙,赤足踏过湖桥而来,停在了那里,神色复杂的看着江山雪。 江山雪看见这样一个眼神,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又或许他已经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是以脸色极为迅速的苍白着。 白玉谣一直看了这个年轻道人很久,而后才轻声道:“师叔死了。” 青道里的弟子或许有着许多师叔,但是白玉谣在现而今的人间,只有一个师叔。 江山雪蓦然沉默了下来,连呼吸都好像微弱了几分,一直过了很久,这个道人才轻声道:“我知道了,观主。” 直到江山雪的这一句话出口,湖畔的二人才终于听见了这个道人极为沉闷粗重的呼吸声。 江山雪抬头看着空,大口的出着气,又重新低下头来,重复着了一遍。 “我知道了,观主。” 这个道人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样一个历来神秘,世人几乎从未见过的剑修会出现在湖畔——他镇住了神河与白玉谣,而有人去杀了那个或许唯一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的形体残缺的老道人。 只是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 当那个白发青衣的剑修在江山雪才始看见平湖的时候,便蓦然出现在了这一处平湖之上。 有些人自然便要死了。 这是神河与白玉谣都拦不住的事。
江山雪没有再问张鱼为何会有一剑因果朝着自己而来之事,只是低着头,默默的向着山谣居的另一头而去。 走到湖中的时候,这个道人回过了头来,神色里沉郁而悲痛。 “我知道了,观主,所以青道,确实与人间的那些故事脱不开干系。” 也只有这样,才会导致那样一个剑修,宁愿让许多东西暴露出来,也要出现在这一处山谣居畔。 白玉谣轻声道:“是的。” 道人长久的站在那里,深深的呼吸着,只是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本来快要离去的道人,再度看向了山谣居。 “我有个朋友.....” 白玉谣并未话,只是看向了一旁的神河,唇角依旧带血的后者平静的伸出了一只手,掌心是一道剑意,而后凝成了一柄寸许剑。 “带着它,去槐都找狱。” 神河向来平静的声音里,此时却是有了一些剑声锵然之意——来自于体内两种剑意的相争。 这个平静的立于湖畔的帝王,自然远不如他所表现的那么平静。 那些剑意之争,尽数存在与大湖暮色道韵的掩盖之下。 那柄玲珑剔透的剑意剑落入江山雪手郑 这个年轻道人很是恭敬的行了一礼。 “多谢陛下。” 江山雪转过身去,抬头茫然的看了许久的人间暮色,而后才默默的向着山道而去。 一直到江山雪离开,白玉谣才满是忧心的看向了一旁的黑袍帝王。 “陛下.....” 神河在湖畔盘坐了下来,平静的摇了摇头。 那些剑意之争,终究也只是止于剑意之争而已。 远不如当初丛刃与秋水带来的那些剑伤那般惨烈。 或许这也是那个流云剑宗白发剑修,对于这位人间帝王的一个警示一种试探。 神河静坐在那里,而后缓缓自黑袍之下,伸出了那只右手。 青悬薜的臂骨,自然远比世人所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终究那是当年青衣离开人间之后,那柄剑第一次择主之人。 神河静静的握住了右手,又缓缓的松开来,掐住了剑诀,远比先前更为凌厉的剑意自身周蓬勃而出,将体内那些来自陈云溪试探之意的剑意尽数驱散而去。 白玉谣看着神河身周那种气息,却也是有些心惊,一直过了许久,才默默的看着神河问道。 “陛下何日破境?” 神河破境,自然便是道海十四叠。 神河一身气息渐渐平静下来,这个帝王坐在暮光夕照的湖畔,平静的道:“何时都可以。” 只是大约依旧是没有什么意义之事。 初入十三叠的乐朝,见面便被丛刃一剑劈得委委屈屈的跑回了东海。 神河哪怕真的入了十四叠,自然也不会是陈云溪的对手。 ...... 白发青衣的剑修安静的青道之外的某处山下平川里缓缓走着。 川中有溪流淌过,两旁花草在暮色里缓缓摇曳着。 溪上有着某座世人搭建的有些年头的木桥,桥上坐了一个正在托腮垂钓的少年。 陈云溪停在了不远处,安静的看了那个少年很久,而后缓缓向着那处溪畔而去,停在了桥边,很是恭敬的行了一礼。 “云溪见过青莲师兄。” 坐在溪上的青裳少年转头看了后者一眼,又重新转回了头去,只是神色里显然有些惆怅。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少年才轻声道:“你过来。” 陈云溪这才站直了身子,踩着那座一踏上去就吱呀吱呀的响着的沐风沥雨的木桥,停在了少年身旁。 草为萤抬起了鱼竿,看着空空如也的钓钩,很是惆怅的叹息了一声,而后看向了一旁的陈云溪。 “把手伸出来。” 陈云溪看着这个少年,却是轻声笑了笑,道:“师兄莫非要责罚我?” 草为萤只是静静的看着陈云溪,什么也没有。 陈云溪收敛了笑意,很是恭敬的在溪桥上跪坐了下来,将双手伸出,手心向上,平铺在了桥面上。 那个不知道在这里钓了多久鱼的少年,扬起了手里的钓竿,在这个白发青衣剑修手心里,重重的打了三下。 这样一个十五叠剑修的手中,很是鲜明的出现了三道血红的印子。 草为萤抽完了那三竿,这才将手里的钓竿丢入了溪中,静静的看着陈云溪,道:“痛吗?” 陈云溪虽然是境界奇高的修行者,只是终究也是人。 未曾用剑意元气抵挡,自然也会痛。 这个白发青衣剑修跪伏在少年身旁,轻声道:“痛。” 草为萤平静的道:“人间也会痛,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个道理。” 陈云溪轻声道:“师弟明白。” 这样一个流云剑宗的弟子,自然不会是当年青莲的师弟。 只是当年下皆师磨剑崖,自然崖上都是师兄。 草为萤这才缓缓道:“起来吧。” 陈云溪并没有站起身来,依旧跪坐在少年身旁,抬起头来轻声道:“云溪跪着便好。” 草为萤挑眉道:“跪着有什么好的?” 陈云溪微微一笑,无比真挚的道。 “岁月不居,千年如流,而云溪仍能有师兄教诲,自是寄身于人间之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