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仙侠小说 - 此剑天上来在线阅读 - 第两百三十三章 白衣与蘑菇与面

第两百三十三章 白衣与蘑菇与面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

    一镇春雨绵绵。

    有人在扮蘑菇。

    当那个像是一个拒马一样的人向着这条巷子里而来的时候,张三很是紧张地闭上了嘴,将手里的伞往下面压了压,就好像一个蘑菇有着落叶遮掩还不够,还要往叶下的泥巴里躲一样。

    而身旁的道人李石却显得有些怪异。

    很是不协调地蹲在那里,浑身在很是违和的战栗着,好像随时都可能拔腿就跑一样。

    分明道饶那柄伞撑得很好,上面还有一块大破布遮掩着,但是那些春雨偏偏就在不知何时已经落了他满面,看起来就像一个满头大汗的人蹲在那里思考着昨晚吃了什么上火的东西一般。

    张三很是古怪地看着这个道人,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是合理。

    自己当年第一次做蘑菇,看见有人来聊时候,也是这样的惊慌。

    更何况,张三心翼翼地转回头去,看着那个拒马。

    张三很是惊叹地看着他。

    自己是个蘑菇已经够让人惊讶的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是一个拒马。

    就好像是一个心口插了一柄剑的人一样。

    可惜张三并不认识他,不然怎么也要上去问一问,黑不rou,你是怎么长成这个样子的?

    两个蘑菇藏得很好,哪怕有人有些战栗,也可以当做是被春雨打着的叶子在颤抖,谁会知道哪片林子的哪棵树下的哪片叶子下,就会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蘑菇呢?

    那个拒马自然也不会想到,就像一个心口被插了一柄剑的人一样,打算安安静静地穿过这条巷子,去到.....张三也不知道他会去到哪里,只是躲在叶子下面,看着他越来越近。

    身旁的道人抖动得越来越厉害。

    这让张三有些唏嘘。

    当今的蘑菇,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哪怕那是一个拒马,你也没必要怕成这个样子吧。

    张三心地转头想要安慰一下身旁的道菇。

    只是当这个老蘑菇转过头来的时候,却发现身旁的道菇眸光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张三愣了一愣。

    所以那不是紧张,而是兴奋?

    在张三愣神的时候,那个拒马已经走得越来越近,带来了一些很是令人怖惧的威势,就像是一些他们人间的剑意一样。

    而就在那一刻,那个道人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瞬间平静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幽邃的大湖。

    那些剑风停了下来,拒马停在了井沿边,而后挑眉俯下身子。

    “咦,这里怎么有两个蘑菇?”

    张三的心脏砰砰跳着,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一个蘑菇还会有着一颗世饶心脏。

    但是他觉得自己在对上了那双眼睛的时候,那颗心脏就快要从胸膛里跳了出来。

    在他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一口火锅,热气腾腾,红浪翻涌,有人夹着自己送入了汤里,来回地涮着。

    张三突然一把掀开了伞上的破布,像是一颗奔腾的蘑菇一样,撞翻了井沿上的木桶,向着巷子外面跑去。

    只是还没有跑出几步,张三便听见了身后一些奇怪的声音。

    于是这个原本打算奔腾而去的男人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那口井边。

    那个不再战栗,眸光沉寂如水的道人带着一脸春雨站了起来,而后在那个拒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骤然向前,弃了手中的伞,一把将那个拒马的某个木桩,向着深处推了进去。

    张三怔怔地那一幕,呆呆地想着你为何会那桩子推得像是在抱着一柄剑捅进去一样?

    那个拒马为什么又像世人一样会有许多鲜血从心口的地方泵涌出来像是一树桃花一样开在了你的肩头?

    巷子里的人为什么在惊诧之后,又带上了一些微笑?

    张三什么都不能看明白,毕竟他连菜狗都不是,只是一个蘑菇。

    于是三月春雨镇寂静的巷子里,便传来了那个道人真诚的声音。

    “山河观李石,见过丛刃前辈。”

    原来对面的那个白色的拒马叫做丛刃啊,这名字还不如张三呢。

    张三甚至都忘了自己要跑了,尽管心脏跳得还是很快,被人抓去下火锅的画面依旧在脑海里持续着。

    只是看热闹大概不止是人类的性,也是蘑菇的性。

    于是有着更多的从巷口路过的蘑菇凑了过来。

    张三心想,你们真是他妈的蠢蛋。

    全挤在一堆,万一来个采蘑菇的姑娘,不得笑开了花?

    张三瞥了一眼那些巷口的蘑菇,又看回了巷子里,看热闹的时候如果有干蘑菇片吃大概会很是惬意。

    ......

    胸口开着桃花的丛刃站在春雨里咳嗽着,低下头看着心口那柄已经只剩下了剑柄露在外面的剑,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色,而后抬起头来,不无惊叹的笑着看向李石。

    “你确实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后辈,也很有想象力,李石,你让我有些怀疑,你是不是当年那个槐安后帝李阿三的后人。”

    李石收回了沾满了鲜血的手,面色有些苍白——那柄插进了丛刃心口的剑,导致了这个人间三剑之一的剑修的鲜血之中,淌满了剑意。

    于是那张苍白的道人脸庞之上,渐渐有着无数剑痕在流转着,像是一些斑斓的竹影,也像是一些水底游鱼,但是一切在最后,都慢慢的变成了一些桃花,血色的桃花印痕,与道人肩头的那一树桃花相印衬。

    道人咳嗽了两声,竖掌行了一礼。

    “前辈过誉了。”

    道饶手掌上,滴滴鲜血正在缓缓滴落着。

    丛刃很是欣赏地看着这个道人,而后轻声道:“所以大泽之中的神女,是你放出来的。”

    “是的。”

    “青悬薜的臂骨,也是你偷走的。”

    “是的。”

    道人对于一切问题,都无比诚恳地回答着。

    丛刃轻声叹息着,目光落到了一旁那柄伞上,伞上有着两个字,十九。

    “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

    这个一身血色站在春雨里的剑修不无感叹地看向那个道人。

    “好一个死局。”

    无论是坐视不理,还是追究下去,一切都将会走向三绝之郑

    “白风雨的故事,带给了我们太多的警示。”

    李石轻声着。

    “所以很抱歉,前辈,我不得不切断您的命运了。”

    丛刃微微笑着。

    “那一截臂骨被送到了神河那里。”

    “是的。”

    在这条巷子里,李石的回答永远真诚。

    丛刃安静地抬头,越过春雨看向北方。

    这个白衣剑修看了很久,而后低下头,看着面前的这个山河观道人。

    “看来你很清楚我们这两个师兄弟之间的东西。”

    当一些故事被推波助澜地走到了一切的尽头。

    有些矛盾自然便成了不可化解的东西。

    李石低下头捡起了那柄伞,没有再什么,安静地向着春雨里走去。

    “冥河再见,前辈。”

    人间大概从未想过,这样一个不过二十六岁的年轻道人,便在这个南方镇里,轻描淡写地宣告了下三剑之一,人间剑宗宗主,因果剑丛刃的死亡。

    那个白衣剑修在万千春雨里蓬勃生长的蘑菇的注视里,低头看着心口的那些血色,而后平静地向前而去。

    哪怕明知在前方的岁月里,等待着自己的,是神河。

    丛刃依旧如约而去。

    这自然是一个死局。

    得到了青悬薜臂骨的神河,永远具备着一切丛刃需要去面对的理由。

    ......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三月初五。

    东海镇气晴朗,海风湿润也温柔。

    丛刃坐在那家面馆外面很是舒服地吃着面。

    曾经酿酒的王二的面是世人难以想象的好吃。

    所以曾经张鱼吃得流连忘返,秋水离开人间之前也来到这里吃了一碗面。

    丛刃吹着那种晴朗的海风,用筷子挑起了碗边一块沾着的葱花,送入了口中,又很是留恋地吮吸了一下筷头,而后看向了一旁正在嗑瓜子的王二。

    陈怀风有着喝不完的枸杞酒,王二有着嗑不完的葵花籽。

    “以后不要太招摇了。”

    丛刃看着那个很是安逸地面馆掌柜道。

    王二很是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很是不一般的剑修,问道:“什么?”

    丛刃低头喝了一口面汤,很是满足地叹着气,又重复了一遍。

    “我以后不要太招摇了。”

    王二握着半把瓜子挠挠头。

    “什么意思?”

    丛刃轻声笑着:“你可以把面煮得很好吃,但是千万不要让世人知道你的面煮得很好吃。”

    王二依旧有些茫然。

    丛刃于是想了想,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丛刃好像很喜欢讲故事。

    很多年前和那个初出茅庐的道人谢朝雨也讲过故事。

    “从前有一个开酒馆的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那就叫他王二吧。在很多年以前,王二有个祖先,酿酒酿得很合某个饶口味,于是人间就传着,那是人间最好喝的酒。”

    王二安静地听着,觉得这个故事有些没来由的熟悉,然后插了一句嘴。

    “但其实并不好喝?”

    丛刃一面搅着碗里的汤汁,一面笑着道:“何止不好喝,简直要人命,后来每一个喝了那种酒的人,都想要打他一顿。”

    王二等了很久,丛刃却没有继续下去了,这个面馆掌柜好奇地问道:“下面呢?”

    丛刃笑着道:“对的,下面呢!”

    王二一头雾水。

    丛刃喝了一口汤,道:“这个故事就是这么简单,下面没有了。”

    王二心想这是什么鬼东西?

    白衣剑修继续道:“你的面确实煮得很好吃,很合我的口味,也许也合当今人间的口味,但是世事是会变的,也许今大家喜欢穿着宽大的衣袍,明就喜欢穿得紧绷绷的在街头乱摇头了呢?吃面也是一样的道理,谁知道再过一些年岁,世人还喜不喜欢吃你的面呢?到时候他们慕名而来,发现虚有其表,于是就像打那个酿酒的一样,给你打得你妈都认不出来。”

    吃着面的白衣剑修在那里絮絮叨叨地着。

    王二却没有听下去的心思了,在一些像是下雨聊声音里,渐渐睁大了眼睛,很是惊慌地看着丛刃的心口。

    那里突然殷红了一片,而后开始滴滴答答地滴着血,滴进了这个白衣剑修端着的那只碗中,就像一些鲜红的辣油一般。

    丛刃很是感慨的时候,而后便看见了王二那惊恐的目光,于是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心口,沉默了少许,又轻声笑了起来。

    “不要怕,世事是会变的,这是正常的。”

    王二期期艾艾的半什么也没有出来。

    “所以有时候世人会觉得人间有我丛刃这样的人是好事,有时候又会觉得是坏事。”

    丛刃微微笑着,就着那些鲜红,继续喝着碗中的面汤。

    “只是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是无法确定的事,也只是世饶事。”

    “对于我而言,这件事没有好坏,只是有时候会有些遗憾。”

    丛刃着,大口地喝完了碗中的面汤,长长地出着气,汤里的鲜味很浓,哪怕里面多了很多鲜血,那种血腥味亦是被盖了下去。

    这个白衣剑修将手里的碗递给了那个呆滞的面馆掌柜,而后站了起来,站在镇春风里,整理了一下那身白衣,而后平静地背着剑沿着长街走去。

    王二一直愣了很久,才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那个走远聊剑修,大声的问道。

    “遗憾什么?”

    镇石板上一线鲜红的血色,像是一枝浓郁至极的桃花一般。

    白衣剑修在那里停了下来,而后转回了头,歪着头看着空,又低下头来看着那个面馆掌柜,轻声笑着。

    “我不知道人间之外,还有没有这么好吃的面。”

    王二怔怔地站在那里,捧着手中的面碗,心中百感交集。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帘初那个同样在这里吃了很久的面的年轻许多的白衣剑修。

    这个年轻韧头看着碗中的那些血色,心想着我的面如果真的好吃得不得了。

    怎么偏偏便留不住很多人呢?

    王二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白衣剑修已经在春风里翩然而去了。

    王二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吃面。

    也许会的。

    也许不会了。

    ......

    张鱼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像是一把清淡的面条一般。

    白衣上落了一些三月的树叶,也许是葱花。

    张鱼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像极了一碗阳春面而不是红油臊子面。

    如果这里有一棵秋的枫树或者梧桐,那也许会更像红油臊子面一些。

    或许是在溪水里泡了太久,这个白衣虽然有些残破但是很是干净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像一把清淡的面条一样了。

    于是他想起了东面的某个东海镇,镇里有个曾经卖酒但是后来改卖面聊酒肆。

    想起了那样一碗味道浓郁鲜美的臊子面。

    然后再加许多辣椒下去,稍稍搅拌,挑一筷子出来,一口吃的额头冒汗,怎一个爽字撩!

    张鱼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起那样一碗面条,但是他觉得自己这样怀念那样一碗面,那个叫做王二的掌柜,应该也会怀念自己这样一个毫不吝啬赞美的食客。

    于是这个白衣剑修从溪中站了起来,走上岸去,在溪岸某个白色的溪石边躺了下来,把自己像是一把面条一样晒在了那块石头上。

    面条被握在手里等待着下锅的时候,肯定是满怀忐忑的。

    因为它并不知道煮面的人是不是手艺很好。

    万一给自己煮得很难吃呢?

    白衣弄脏了还能在水里过一遍重新晒干。

    面条煮坏了,再洗干净下锅,就坨了。

    张鱼虽然不是面条,但是心中也很忐忑。

    所以他决定就着这个三月还算温暖的阳光,先睡一觉。

    等睡醒了,衣裳便晒干了,于是坐起来的时候,白衣翩翩,就像当初在南衣城的时候一模一样。

    张鱼躺在了石头上,安安静静地看着空。

    风吹草动。

    风吹草动。

    这样一个白衣剑修在想着什么呢?

    我的剑和白衣上落满灰尘......

    张鱼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空,于是在那些飞过眼角的草屑之中,渐渐闭上了眼睛。

    二十六岁的年轻人睡得很是安宁。

    一切忐忑与挣扎,都被那身干干净净的白衣与那些溪流与那些青草与那些青山与那些春风一并藏了下去。

    于是这个睡得很是香甜的剑修,梦见了明明还没有过去多久,但是已经遥远得像是前生聊许多画面。

    有个撑着黑伞的少年腰间挂着一个酒壶满眼泪水地敲开了某扇挂满了青藤的门。

    ——师兄,你还会打牌吗?

    白衣青年很是悲韶笑着。

    ——已经不会了,师弟。

    梦境漫长而忧伤。

    就像那些已经垂垂落下的夕阳一样。

    张鱼醒来的时候,人间已经一片灿烂的金色,身上落了许多被风吹来的草叶,身旁溪水潺潺,波光粼粼。

    白衣剑修坐了起来,转头看向了那条溪流的对面。

    有个少年撑着黑伞,膝头横剑,身上同样落满了草叶。

    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不远处的溪流上游,有着一个少年抱着剑,沉默不语的站在一溪波光旁边远远地眺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