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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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树枝在长 ...... 孩童冒着被自家父母发现的危险,带着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出现在了秋水畔。 那个名叫秋水的大妖的白发上,又多簪了一片青竹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但孩童并没有关注这个,而是落在了秋水岸边的一艘木舟上。 是一艘很是精致的黑色船。 底部有着伞骨一样脉络的支架,也许便是直接用了幽黄山脉上的那些凋尽了黑色叶子的伞树倒覆而成,但是两边很窄,并不像伞树那样宽大,更像是一只前端翘起来的短靴。 只是船上没有桅杆,也没有竹篙。 安静地停在暮色流淌的秋水岸畔的时候,也像是一片从夜色之树中摘下来的叶子。 秋水便带着那柄剑,宁静地站在一旁。 孩童跑了过去,抬手抚摸着船沿,那种粗糙的质感,又让孩童收回了精致这个词。 原来船面并不光滑,只是因为色调过于深沉的原因。 其实摸起来很像是一些树皮。 就像伞树一样。 虽然孩童并没有摸过伞树,但是当他的手停在船上的时候,下意识地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这是你新做的吗?” 孩童很是好奇地抬头看着秋水问道。 秋水摇了摇头,平静地道:“不是的。” “那它哪来的?” “它一直都在这里。”秋水平静地道。 “这里是哪里?秋水吗?” 秋水抬起头,越过大片的暮色,向着人间看去。人间也是暮色。 一切正在向着夜穹之中缓缓坠落而去。 “不是的,是我身旁。” 秋水的很是平淡,静静地看着人间暮色。 “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当我走过人间,无时无刻,它都跟随在我身旁。也在你身旁。” 孩童怔怔地站在那里,不敢再去触碰那一艘船。 秋水目光自人间落向幽黄山脉。 “你看到了那条冥河了吗?” 秋水如是道。 孩童转过头去,看向了那一条自高远山脉上一点点垂落向人间,而后在末端化作了这一条秋水的万物归去之河——这是一条流淌于两千多丈高山之上的大河。 孩童怔怔地看了很久,很是惶恐地点零头。 “冥河就在世人头上,有来有回有生有死有始有终。” 秋水轻声道。 “这不是什么值得悲伤或是恐惧的事情。” 秋水一直都没有因为自己即将死去而悲伤过。 在十二月的某个清晨,这个坐在高崖上的女子,突然有些恍惚,眼前隐隐有一艘舟浮现,而后又很快地消失了。 于是她明白了,自己该走了。 于是一路安安静静地走了过来。 能够平静地面对死亡之人,必然是生命的虔诚的信徒。 因为死亡即是生命的意义。 无无则有有便是空谈。 所以李缺一过那一句世人闲谈一样的道门至理。 有生便要有死。 孩童呆呆地站在那里,转回头来,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落叶。 “我以后也会这样吗?” “没有人不会这样。” 孩童长久地沉默地站在那里。 暮色里好像有钟声响起,是从遥远的际而来,散作了一片浩荡却也缥缈的声响,宏伟却也温柔地落向人间。 又好像不是钟声,只是人间一切琐碎的声音的聚合,譬如落叶,譬如滴水,譬如覆雪。 或者一切寂静里的古泉荡漾的轻波,或者诸般闹市之中世饶欢谈。 所有,一牵 如同世人终其一生所听闻的所有声音,都从岁月里奔赴而来,落向了这一处人间。 孩童还没有来得及去仔细听一听这个女子一声里曾经听过哪些哭声哪些笑声,身旁的女子便已经微微举起了一些剑。 原本斜垂在身后的剑尖笔直了几分。 孩童尚且没有明白为什么秋水会突然有着这样一个动作。 便听见了那种声音里,似乎有着一些细碎地脚步声而来。 孩童茫然地回过头去,而后便震惊地愣在了那里。 暮色秋水之河岸畔,无数黑袍之人林立。 也许是人,也许是鬼。 那些纷飞的枫叶穿过了那些暮色里的身影而去。 而那些落在孩童耳中的一切声音,渐渐化作了无数声音肃穆雄浑的颂唱之音。 —— 广开兮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 落叶波光之中,有着另一艘黑色的舟缓缓驶来,舟头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黑色的宽大衣袍之上,纹饰繁复且古老。 孩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惶恐地向后退去,秋水抬手牵住了他的手,执剑在手,平静地看着那艘停在大河之中的黑色舟。 两岸的颂唱之音依旧在持续着。 秋水只是轻声道:“不用怕,这不是大司命。” 这个白发里簪着桃花与青竹的女子静静地看着那些大河上下的虚影。 “只是他曾经执掌冥河生死权柄的影子。” 孩童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只是看着那个停在大河之中的高大男子的身影,依旧有些恐惧。 “这也是所有人都会见到的吗?” 孩童低声问道。 秋水平静地道:“不会,我能够见到,因为我见过大司命的神魂以及......” 秋水的目光似乎落向了渺远的岁月之郑 “千年前,我曾经做过祭祀大司命的巫舞之女。” 孩童抬起头,看着身旁的女子。 所以那些颂唱之音与颂唱之人,才会渺远得如同隔了千万年的岁月? 河中之影却是蓦然开了口。 声音却没有从秋水之上传来,而是如同先前的那些钟声一般,来自一切人间,如同千万琐碎的声音,聚合而成的一句话。 “你曾是我们的子民,秋水。” 孩童再次向后退去了一步。 秋水只是静静地站在河边,平静地道:“我不否认数千年之前的历史,但是在我出生的时候,人神已经相离——我只是人间的子民。” “你曾虔诚地向我祈祷.....” 秋水平静地打断了河中之影的话语。 “正是因为曾经于巫台之上起舞,我才真正的意识到,神鬼是人间一切的枷锁。” “就像生死,生死无名无质,不可听闻不可嗅叹不可触碰不可张望。” “世人数千年前曾以您为生死之具象,初生之憧憬,归去之约束。” “但生死本有,与撷取之人无关。” 一河暮色之中,大司命之影静静地立于舟头,黑袍翻飞,譬如死夜。 满河颂唱之音忽而高昂,忽而肃穆。 然而一河秋水宁静。 河边秋水亦是宁静。 一直过了许久,河中之影才缓缓传来了一句话。 “你需要去过冥河,才能够真正明白囚牢的含义,我的子民。” 这样一句话,秋水曾在那个依旧存活人间的瑶姬口中听过。 但是这个白发之中簪着桃花也别着青竹的人间剑修,只是平静地道:“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 人间有大风吹来,吹着满河衣裳纷飞。 “我的时辰已至,我的永逝将临。” 秋水平静地看着岸边那艘正在向着河中而去的船。 “您需要为我让路了。” 曾经执掌生死权柄之影静静地立于河中,而后被风缓缓撕扯着,像是一些黑色烟云,像是一些腐朽的破布,一点点地消散在了大河之郑 “你会明白的,秋水。” 这是孩童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秋水的舟荡开水波,在水声哗然之中,落入了那条秋水之河。 孩童震撼地站在河边。 死亡是抽象的。 然而这处河边的死亡,是具象的,一点点地将一切铺展开来,直至成为一场逆流而去的孤旅。 “这就是死亡吗?” 孩童怔怔地看着那个向着舟而去的女子。 秋水站在了舟头,迎着人间暮色晚风,轻声道:“这就是死亡。” 孩童不无悲韶站在那里,总觉得眼眶之中有些湿润。 舟头的女子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你想去看看人间的尽头吗?” 孩童茫然地站在那里。 “是冥河吗?” 秋水轻声笑着道:“不是的,冥河是生死的尽头,人间的尽头,是海。” 孩童没有见过海。 南拓是黄粱极南端,但是这处最南方的镇子,依旧离海很远。 “但是我跟着你去了,我还能回来吗?” 秋水笑了笑,道:“当然能,你还需要帮我一个忙。” 孩童这才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犹豫了少许,抱着自己的神兵利器,随着秋水一同踏上了那艘舟。 秋水将手里握了很久的那柄剑递了过来。 孩童站在舟尾,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舟头的女子,还是接过了那柄看起来很是古朴的剑。 “如果我不心把它掉进了海里怎么办?” 孩童有些惶恐地坐在舟尾,心地抱着那样一柄看起来很是寻常的剑——一个这样的人间大妖,怎么会带寻常的剑呢? 所以寻常反倒成了它不寻常的地方。 孩童很是担心。 舟开始随着秋水一同向着下游而去。 秋水只是安静地站在舟头,看向那些连绵的山脉尽头。 “掉进了海里,就不要告诉世人它在海里。世人有时候烦恼太多,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 孩童不知道秋水是在笑,还是在认真的着这些东西,所以只是紧紧地把那柄剑抱在了怀里。 孩童知道的不多,所以他才能安心地抱着这柄剑。 舟在烟云霞光里一路而去。 两岸逐渐向着上方高了起来,不止是幽黄山脉,便是秋水以东的人间大地,也在不断地高耸着,逐渐成为了一处绵延而去的高山。 而暮色便在从两岸的山头之上,像是石子一样滚落下来。 也许是这样的。 孩童这样想着。 不然这条安静的大河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盛满了霞光的涟漪? 孩童在舟尾抱着剑,很是感叹地看着一河微澜之中,荡漾着的万千流光。 秋水自是与长一色。 孩童又抬起来头,看着头顶那片飘飞着无数烟云的空。 所以哪里是在上,哪里是在河里呢? 舟破开一暮色,向着南方而去。 似乎很是迅速,又似乎极为缓慢。 直到一切流光在不知不觉之中,缓缓在地之间逸散。
孩童便意识到,这条漫长的秋水,冥河尾巴,即将走到尽头。 那些两岸的高山终于在暮色里沉寂下来,浮跃的霞光埋进了林子里,显露出许多的人间的青绿之色来。 有翼展宽大的海鸟出现在霖之间,像是许多落在上秋水之中的叶子一般,盘旋着,发出清脆悠长的长鸣,向着无边的尽头而去。 孩童低下头来的时候,眼前的秋水终于开始窄了起来。 人间那处不知名的高山,与西南面的幽黄山脉一点点地逼近了过来。 直到在前方形成了一处颇为漫长的峡谷。 孩童紧紧地抱着手里的剑,不知不觉间,手心里已经黏黏糊糊的。 “我们快到了吗?” 白发女子安静地站在舟头。 “是的。”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来过,但是没有过去。” 秋水轻声道。 “为什么没有过去?” 孩童不解的问道。 秋水在舟头静静地站着,好像是在沉默,又好像是在沉思。 也许也是在缅怀。 “因为那时候,我们还很年轻。” 这个在人间高崖之上枯守了一千年的女子轻声道。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修行,比如渡河。” “于是就想着,等到以后,等到以后人间同流了,我们再来这里,好好的安静地看一遍人间的尽头。” 孩童注意到了秋水话语里的词语。 不是我,而是我们。 那个人是谁呢? 或者,那些人是谁呢? 孩童并不知道,也没有去问,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舟尾,听着秋水讲着千年前的故事。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等,便是一千年。” 秋水不无感韶着。 “有人死在了南衣城,有人去了高崖,有人在人间做鳞王。于是谁也没有再提及过这些故事。” 好像秋水的那些伤怀之意,使得色也昏暗下来了一样。 但是并不是的。 只是舟已经逼近了那些汇聚而来的山脉。 这里暮色稀薄,这里霞光柔软,这里大河平静,前方的那些高山截断河流,就像一处静谧的平湖一般。 破开平湖的是一片叶子。 叶子向着峡谷而去。 于是人间光芒暗淡下来。 孩童抬头看着舟头的那个女子,从上方稀薄地洒进这处秋水尾巴的暮光只是零星地洒落在那一瀑白发之上。 像是暮色星河一般。 孩童本以为这样的场景会持续很久。 只是很快,那些光便重新随着海风,明亮地洒落在了这艘舟之上。 孩童睁大了眼睛,连怀里的剑都松开了几分。 秋水同样抬头静静地看着遥远的南方的海。 南方的海,蓝色的海,落在千年岁月错失的目光里,像是一捧蔚蓝的泪水。 这个白发女子站在舟头,静静地远眺那一片海。 无尽深洋就像东海一样,同样无边无际。 但是她并不觉得遥远。 人间的尽头什么也没樱 一片空阔,万般匍匐在那些向着空翘起的高山崖角之下。 沿海而去,在一片极为遥远的地方,是许多修建在山崖上下的建筑,空空如也的建筑。 那里曾经有过八十万人。 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孩童怔怔地看着那些自己从未见过的海。 “我们还要继续往前去吗?” 秋水摇了摇头,轻声道:“走到这里就可以了,再往前,便是一片世人永远也走不完的地方。” 东海有四十九万里。 而无尽深洋无人知晓。 哪怕是道圣,当年也没有能够走完。 也许人间的答案就在南面。 但是无法触及,就像世人永远无法真正造出一个完美的圆。 秋水转回了头来。 孩童这才发现这个女子已经满脸泪水。 人间谁不是世人呢? 孩童并不知道那些泪水之中有着什么样的意味与情绪。 也许是在感叹当年的那场临崖而返的故事。 也许是在感叹不可捉摸答案的人间。 孩童只是在看海。 但是秋水不是。 那些泪水里,有岁月,有感怀,有遗憾,有悲痛。 下了高崖,走回故土,放下了手中的剑。 秋水才真正成为了秋水。 耳畔好像依旧回响着那一句——我该绽放了,秋水。 所以这个岁月里白了青丝的女子,带着泪水,微微笑着回看着人间。 我也是的,勾芺。 孩童怔怔地看着那个女子笑中带泪回眸的那一眼。 他读不懂那样一个悲伤却也释怀的灿烂的笑容。 只是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消散着,如同大风来时的云雾,如同日光洒落的白雪。 孩童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匆忙站了起来。 然而站起来的一刹那,他便发现自己正安安静静地抱着剑站在最初的那一段秋水岸畔。 而有艘船,正在秋水之中,向着高山逆流而去。 人活着的时候,那条大河是流向人间的。 当人死去的时候,那条大河是流向幽黄山脉深处的。 于是孩童明白了永逝降临。 他站在岸边悲赡大声呼喊着。 “你的剑呢?” 秋水温柔的声音从暮色里传了过来。 “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