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七章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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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江南的梅雨季节之前,京营三大营的二十万大军中的主力,开始浩浩荡荡地拔营起行。 说是主力,其实主要就是五军营的步兵。 因为在此之前,柳升作为总兵所率领的神机营,以及负责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工兵,已经先行一步启程了。 虽然神机营因为是三大营里规模最小的,而且装备了大量的骡马,算是骡马化火器部队,但行军速度依旧堪忧。 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路面不行,而且从南京到北京,这一路上途经黄淮平原经常需要过河,过河就得走桥,没桥就得架桥,经常一等就是好几天。 而且现在骡马牵引的车辆,轮子都是木头的,是利用轮辐和轮缘来加固车轮,通过性并不强,如果有橡胶轮胎倒是会大大提高行军速率,可惜没有。 南洋确实有天然橡胶,也带回来了一部分,只是目前南京的工匠们还没有研究明白,怎么利用天然橡胶制作轮胎。 不过走的慢一点倒也无所谓,反正神机营是先动身的。 而三千营更不必多说,大部分都是骑兵,行军速度肯定是靠脚走路的步兵比不了的,因此他们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随五军营前进,负责侦查和遮蔽侧翼,另一部分则负责殿后。 其实现在这个出发时机,选择的并不是最好的。 最好的时机,应该是春天冰雪消融后的那段时间,地面开始恢复坚硬,同时不会太热。 可惜今年的天气不太正常,春雨来的很早,地面泥泞不堪,所以被迫耽搁到了春末夏初才开始行军。 这是最后的窗口期了,虽然天气会热一些,导致一定程度的非战斗减员,但总好过在绵绵梅雨中行军,那种情况才是地狱般的折磨。 对于南京周边一直到整个南直隶的勋贵田产的清田工作,进行的还算顺利,在大军北征之前,已经基本上算是完成了,该退的退,该清的清。 靠着清田,朝廷获得了以万亩来计算的土地财富。 这些田产并没有直接划拨到皇庄里,因为还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田土是有原主人的。 但这个问题,也得换个角度来看待,不是说,你宣称自己以前是这块地的主人,后来被勋贵巧取豪夺了,这块地现在就要无偿还给你。 因为这里面还有认证的事情。 很多土地,都已经没有了交易的资料,当事人也有已经死亡的,面对这些无主之地,很多人都起了觊觎之心,纷纷前来冒领。 所以要辨认清楚非常困难,但姜星火总是有办法的。 办法也很简单,既然土地被勋贵所巧取豪夺,那么现在大概率是没有自己土地的佃农,或者是重新通过努力和运气起家,拥有了少量土地的自耕农。 所以,这些土地现在是收归皇室所有,那么皇室就把能追溯到之前土地所有者资料的土地,结合家庭的申报,重新以租赁的方式回归到这些因豪强霸占导致失地的佃农的手上,租赁期限,从三年到五年不等,跟给地主种田相比,租金不算高,而过了租赁期限以后,这块地就重新回到“原主人”的手上了。 这里有个问题,那就是如果土地并非是原主人重新租赁耕种的,而是被人通过各种方式冒领了怎么办? 也简单,因为申报的家庭,名下不能有超过五亩以上的土地,这个是要严格核查的,而且还要结合过去能追溯到的土地交易信息。 如果你能够在这种条件下,完成了冒领,并且耕种了三年五载,按时缴纳土地租金,那就算把这几亩地给伱了,又能如何? 因为在这种苛刻条件下能完成冒领的,实际上也是微型土地所有者或者干脆就是佃农,对于这种人,让他们通过自己劳作后多拥有一些土地,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反而能抑制土地兼并。 至于剩下的无法追溯到土地所有者,也没有人认领的土地,那就作为皇庄,租给佃农进行耕种,皇室按时收取租金。 之所以是划归到了皇室名下,而不是朝廷名下,这里有两个原因。 第一,现在是明初,是“朕即国家”的时代,皇室在法理上拥有对所有土地的拥有权。 第二,从目前来看,往后三四十年内,土地交给皇室,都比交给文官朝廷效率高得多。 因为明初的这些皇帝,基本没有沉溺于个人享受、挥霍无度的庸碌君主,对于给自己的国家花钱,是非常肯花的,这也是为什么明初内帑和太仓库都是户部在管理,所以租金收归内帑,户部什么时候有需要用,只要皇帝点头,都是可以直接使用的,甚至不算是“借”,只能算是皇帝自己出资给国家使用,这些钱不需要跟文官们扯皮,非常方便。 基于这两个原因,包括工场、工坊在内的工业资产,都是划归到皇室名下的。 皇室、宗室、勋贵、武臣,构成了大明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主要支持力量。 这些利益集团从工业革命的商品倾销中获得了大量的利益,同时,对外扩张也满足了这些人对于军功的需求。 实际上,如果是接受传统儒学教育的文臣来当国,那么大概率会重复姜星火前世历史上仁宣时期三杨主政的情况,也就是对外全面收缩,轻徭薄赋,减少不必要的军备开支,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 这样一来,文官士大夫们就能实现士绅阶层最梦寐以求的国家状态,不打仗,不搞事,不需要出徭役,同时少收税,所有财富都由他们掌控的土地上产出,而掌握了经济的主体,自然就能通过科举掌握庙堂。 所以,别看姜星火主要在庙堂上发力,但现在变法派的力量,还是不算强大的。 故此,这些财富交给皇室,大吸血虫是主要受益人,不仅能坚定他支持变法的决心,还能保证在未来二十年内,这些钱基本上在满足了大吸血虫诸如“北征、营建北京城、修《永乐大典》、下西洋”等建功立业的需求后,都能随时调用,这就已经是最优解了。 姜星火对此倒是想的很开,都弄自己兜里肯定是不现实的,而朱棣虽然很能花钱,但你能说他花钱干的这些事情,有哪件事是无用之功吗?肯定不能。 所以既然钱怎么都要花,除了多多开源,那就是节流避免浪费了。 而姜星火的下一步工作,就是从税收里抠钱。 一方面要把清田工作推广到整个南直隶、江浙、江西、黄淮,另一方面就是从南直隶开始税卒卫下乡试点,杜绝税收中的底层贪墨。 “我这趟出门,短则月余,长则三两月,衙门里的事情,就要你多多担负起来了。” 鹤鸣楼上,姜星火看着远方杨柳依依的景色,对徐景昌说道。 实际上,总裁变法事务衙门里,负责商业司的荣国公姚广孝和负责市舶司的赵羾都去浙江出差了,姜星火又要去趟江南,也只有年少的徐景昌最大。 现在徐景昌的爵位是定国公,军阶是一星上将,勋号是钦承祖业推诚奉义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食禄二千五百石。 纵观徐景昌一生,如果没有大的改变,那么负责的都是修建凤阳皇陵、宫殿,执掌某一都督府,负责驻守后方,随驾扈从亲征等工作大的功劳没有,开创性的工作也没有,但为人勤恳好学,交给他的事务,都能很好地完成。 你似乎不能指望徐景昌做什么大事,但你永远能相信徐景昌会把交代下来的小事做好。 所以经过半年的观察和提点,姜星火觉得,让徐景昌看家俩月,应该是没问题的。 毕竟人家堂堂一个国公,虽然是国公里面最菜鸡的,但那也是国公啊! 你要是不用徐景昌,用别人,那徐景昌怎么想? 因此,既然徐景昌少年稳重,守家没什么问题,姜星火也就把任务交给了他。 “是,老师。” 徐景昌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质疑自己,而是勇敢地接下了任务。 柳絮满城纷飞,但徐景昌却无暇欣赏这些景象,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他问道:“老师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朱棣带着一大票勋贵武臣离开了南京城后,姜星火自觉不自觉地明显放松了下来,他起身扶着鹤鸣楼三层的栏杆,凭栏远眺。 这些朝廷经营的酒楼,都是归属于礼部管理的,平常生意都不错甚至需要预约排队,而这层最高,视野也最好,能居高临下看到半个南京城。 柴车帮姜星火预约的是随便一层,但之前在宋礼那里露过一次脸,负责管理教坊司的小官,属于比较会来事的,直接给调到了视野最好的三层,这层一半是包厢和一半是露台,比较私密方便谈话。 姜星火平时基本不会来这种场所参与宴请,这次算是正经的第一遭,坚持付了钱以后,也算是体验了一下。 这个时代因为建筑物都有规制要求,尤其是高度,更是非常忌讳的,所以除了这种朝廷自己建造和经营的酒楼,民间的酒楼茶楼之类的,是没有这么高的。 姜星火并没有交代徐景昌什么,反而问道:“你说站得这么高好不好?” “高处不胜寒。” 徐景昌犹豫刹那,回答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他本人能力并不算出众,年龄也小,全靠父辈荫庇,再加上老师姜星火的关照,才有机会在这个年纪到这个位置。 说白了,他这个国公跟张辅未来能拿到的国公其实是一样的,都是父辈为了靖难捐躯,对朱棣登上皇位有大功,朱棣得记得这份功劳,得优待他们,不然的话,就会寒了其他人的心,没人跟着朱棣了。 但对于徐景昌来说,却颇有些德不配位的感觉。 不过这种东西,人都是在位置上磨砺出来的,只要有天分,能不能配上位置,只是时间问题。 对于绝大部分普通人来说,其实最关键的不是有没有天分,而是压根就到不了类似徐景昌这个位置。 “站得高,就看得远。” 姜星火慢慢说道:“立法那边有审法寺进行,国债和银行这些不需要你cao心,你要专注的,除了自己手上的低磷钢、混凝土这些的生产以外,就是燧发铳的研制进度。至于其他的事情,现在思想界吵得很乱,但你不用管,科学的推广也有人负责,这些你都不用太关注衙门如果有事情自己拿不定主意,留着等我回来处理就行。” “不过有一件事,我要交代给你。” 姜星火招来徐景昌,附耳低声道:“若是我不在南京的时候,有建文帝的消息,一定要火速通知我。” 徐景昌心头一颤。 两年前一场大火,建文帝朱允炆生死不明。 对外,肯定是宣称建文帝已经死了,不然朱棣的皇位是坐不了的。 但实际上,只要稍微知道内情的人都清楚,建文帝根本没找到尸首。 要知道,哪怕是大火,留不下全尸,也不至于连骨头渣滓也剩不下。 说的难听一点,哪怕是密闭空间进行高温处理的焚尸炉,也不可能把人炼的灰都没了,更何况宫殿本来就有防火设计和材料,即便是故意纵火,最后整体结构也是大抵完整的这是必然的,设计师和工匠干的就是专业的活,不要用九族去挑战他们的专业性。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建文帝根本就没死。 前任皇帝没死,还找不到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两年,这件事情虽然所有人都默契地闭口不提,但终究是公开的秘密。 而姜星火既然明确地在这种私密空间里告诉徐景昌,而且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就说明从姜星火的信息来源上看,建文帝绝对是没死而且有可能被找出来的。 “明白。” 在离开南京短途出差之前,姜星火又去视察了一次工坊区,并且看望了景清的两个女儿,还去大天界寺看了看去年冬天从路边捡的小乞儿。 小孩们成长的都挺好,小乞儿无父无母,在寺庙里跟着师兄弟们一起生活、修行,也算是有个安稳的生活。 回到家,姜星火也要跟亲朋做短暂的告别。 姜萱正在给他收拾行囊,要带的换洗衣物、内衬、鞋袜,还有他的日用品和一些必需品。 从魏国公府里送来的那只小奶猫,如今一年多的工夫过去了,一转眼也变了模样,变得身子长长的,这时候正在埋头苦睡,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尾巴一抖一抖的。 等到姜星火进门的时候,在窗台的猫被惊醒,也不怕他,整个身体弓起来打着哈欠。 “喵呜” 姜星火用手心蹭了蹭它的脑袋,小猫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姜萱问道,这几日她的心情不错,因为学堂放了几天假。 少年人就是这样,上学的时候盼放假,不过要是在家多待几天,恐怕她就想去上学了。 “估计用不了多久,监督收夏税,然后顺路去浙江看看商道的建设情况,再去宁波市舶司逛一圈,最后从宁波坐船回来,一两个月?”姜星火想了想说道。 姜萱点了点头:“那你注意身体,早点回来。” “放心,最多折腾一点,李景隆快带着兵回来了,重兵云集,不会出什么事的。” 姜星火揉了揉meimei的脑袋,姜萱闪开了,因为她总觉得姜星火的这个姿势跟摸猫一样,她又不是猫。 “对了,哥,你回来后有空没,咱们一块出去玩玩呗!”姜萱突然想起什么,说道。 “去哪里玩?”姜星火好奇地问道。 “玩”这个字,对于姜星火来说,陌生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当然是去扬州了,上次你不是答应我带我去吗?”姜萱一脸兴奋地说道。 “好。” 姜星火想了想,扬州离得也不远,坐船顺江而下很快就到了,于是爽快答应了。 “等有休沐的时候,我们直接坐船过去。” “嗯,谢谢哥。”姜萱感动地说道,看来也是快憋疯了。 不过跟那些不怎么出门的闺中小姐比,姜萱还算是幸运的,能出门、有学上,平常在家也就是做做饭收拾收拾,姜星火也不怎么管她。 姜星火笑了笑,又叮嘱了几句,就去寻袁珙了。 他倒没有觉得疲惫,相反心情很轻松。 虽然姜萱的生活已经不像在乡下时那样单纯,但在生活环境的熏陶下,她现在的性格倒更加开朗,而且变化也挺大。 比如说,她的性子变得越发沉静了,她不再跟以前一样时不时地爱闹腾两下。 同样,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缠着他问东问西,她只是默默地帮助着姜星火,打理着他无暇顾及的生活日常。 看着哥哥离去,姜萱心中有种怅然若失的滋味。 不过很快就没有了,因为小猫兴奋地叼过来一只还在奋力挣扎的老鼠冲她炫耀,眼睛里全是骄傲。 “啊!!!” “一人得神,二人得趣。” “怎么,影响你登神了?” 袁珙的房间里,老头正在品茶。 作为天下第一相士,袁珙有点神神叨叨的行为并不奇怪,他的房间里就放了不少罗盘和各种神秘道具,姜星火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凡人怎么成神?” 袁珙笑了笑,放下茶杯,请姜星火入座,顺手给姜星火倒了杯茶。 “我明日要去江南一趟。” “听说了。” 姜星火转了转他眼前的茶杯,看着茶叶沉沉浮浮,问道:“想好了吗?” 姜星火问的事情,当然是袁珙是否出任太常寺卿的事情。 袁珙在洪武朝是以侍郎身份离开朝堂的,再加上丘玄清的例子摆在前面,作为道门中人又是久历宦海,出任太常寺卿再适合不过。 但袁珙对此一直不置可否。 一是到了他这个年纪,他自己也说不好还能活多久,按理说犯不着临到老还能趟这浑水,毕竟袁珙对于功名利禄也没什么追求了;二是有些事情他一直没想明白,最近想的差不多了,还得跟姜星火确认一番。
两人品茶,相对不语良久。 “此次江南之行以后,你打算怎么对待士绅?”袁珙郑重问道。 在这些人里,袁珙对于变法,其实是参与最少的。 其他人就不提了,不说各个玩命,也算是奋勇争先,哪怕是张宇初,虽然不敢也不能在庙堂上帮助姜星火做些什么,但最起码在道门中拼命鼓吹姜星火主导的变法,很多道观跟佛寺一样,现在都有帮忙发小册子向信徒宣传变法的业务,而且张宇初从姜星火这里获得了心学新论,本就在思想界颇有名声他,一跃成为了陆九渊之后的心学道统传人,成功动摇了理学的绝对统治地位。 而袁珙从元末一路走来,见识过太多朝堂新贵的大起大落,光是他给相面过的侍郎、尚书,各个犹如过江之鲤一般纷纷越过龙门,然后骤然陨落,实在是不可计数。 袁珙知道姜星火很特别,他甚至知道姜星火的命数是他的相术所无法预测的,便是天人降世,也不过如此。 但这不妨碍袁珙的谨慎。 所以袁珙除了写写文章,始终没有过深地参与过变法。 袁珙很清楚,姜星火想把他拉到这条船上来,而他无论是资历还是在朝中的人脉,都意味着只要他正式加入到变法派的阵营,那么天平就相当于投入了一个不轻的砝码,势必会影响到平衡。 毕竟,袁珙当年不仅给姚广孝和朱棣相面,预言朱棣四十岁由蛟化龙,而且与燕军中的那些将校,也颇有交集,这些人在十年后摇身一变,都成了公侯伯勋贵,哪个不念袁珙当初的预言呢?毕竟,这个时代的武人是普遍非常迷信这些东西的。 这就相当于本来就在立场上倾向于二皇子朱高煦,在利益上与变法深度捆绑的勋贵集团,将进一步在人情上也更加靠拢变法。 因为就像是张宇初时不时给淇国公丘福贡献一点龙虎山秘制大补丸一样,道门里的很多东西,譬如丹药、符箓,在勋贵群体中都非常受欢迎,谁家有什么事了,也喜欢请袁珙来做个法事。 袁珙就属于那种,公认道行高深且受人尊敬、人脉极广的大法师。 某种意义上,跟锦旗无数的老中医差不多。 姜星火也想的清楚,袁珙什么都不缺,对事情看的又这般透彻,可以说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典型,想要拉他入伙,不回答他关注的问题,肯定是不可能的。 于是,姜星火坦诚道:“对于士绅,自然是分化瓦解,拉拢一拨打压一拨。” 这个问题姜星火有过思考,这时候对答起来倒是条理清晰毫不费力。 “士绅转变的关键在于两点,第一点便是经济来源,士绅虽然目前大部分都是地主,依靠土地经济,但人都不是傻子,随着海洋贸易的广泛开展,看到了新的利益,其中一部分近海的士绅,一定会投资海洋贸易,继而逐渐转型,而转型的士绅,利益基础就跟以土地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士绅不同了,屁股不同,脑袋自然也不同;第二点则是上升通道,因为国子监在南京,所以一般而言,只有南直隶周边的几个布政使司的读书人有条件来国子监读书,而全国大部分的士绅子弟,都是靠着科举这条通道进入仕途,实现给家族的反哺的,但随着新的、更多更广泛的上升通道打开,有了部分改变的科举不再是士绅唯一的上升通道,那么未来诸如扩大规模建立分监的国子监,以及大明行政学校,就会吸引士绅子弟进入,到了那时候,这些人的立场自然也会发生改变。” 袁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说话,他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当中,半晌才开口道。 “你的才学举世无双。” “如果以学问论,便是逼平北宋五子,进入诸子之列,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有担当魄力,遇事处惊不变,且有远谋,能容忍妥协,非是短视之人。” “你有很多有能力的追随者,你对症下药,给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这些人放眼历史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当世,足以称为能臣干臣。” “可你知道你缺什么吗?或许你自己都没看清楚。” 面对袁珙的问题,姜星火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旁观者未必清,但当局者大概率迷。 身在局中,即便尽力高屋建瓴,也难免被视野立场所困,自觉不自觉地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思考问题。 “那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是像你一般年岁.” 袁珙缓缓道:“当年太祖高皇帝渡江,在采石矶全歼集庆元军主力,后来一路势如破竹,在徽州,太祖高皇帝征求朱升对他今后战略的意见,朱升当时只说了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于是,太祖高皇帝从志得意满中渐起畏惧之心。” “你缺的正是畏惧。” “去年我给你算了一卦,潜龙卦变相,当时我没想清楚,后来慢慢明白了。” “震为雷,君子以恐惧修省。” “你的道心或者说信念太过坚定,太过一往无前,对于一切都毫无畏惧,如果干不成你要干的事情,无法将这天地翻覆成你想要的样子,你是不肯罢休的,对不对?” 姜星火坦然以对:“不错,我当年从宣城敬亭山下离开,便立誓不成此事,定不回还。” “那你有畏惧之事吗?” 姜星火想了想,摇头。 归根结底,他什么都不怕,rou身陨灭,亲近之人别离,功业崩坍没有什么能让他惧怕的。 自古艰难唯一死,可他姜星火,委实不怕死。 “尝试着让自己畏惧些什么,或者说敬畏些什么吧。” 袁珙的话语似乎很有道理,也很有诱惑力。 是啊,人生在世,真有什么都不畏惧的吗?如果真的如此,那还是一个人吗? 正如袁珙刚才所说,“凡人怎么登神?”一样,反而言之,姜星火身上,究竟是要神性还是凡性? 但姜星火沉思片刻,反问道:“这就是你加入的条件吗?” 袁珙笑了下,只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老朽年迈了,不能登上一个疯子驾驭的战车,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姜星火放下茶杯,缓缓起身,看着窗外,背对着袁珙,只念了一段话。 “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 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收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 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愿监苟者因循之弊,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合于当世之变。” “《宋史·王安石传》。”袁珙说道。 这是元朝脱脱等人编撰《宋史》的时候,在王安石列传里,介绍了王安石的早年经历后,第一次大规模地引用王安石的文章,其意义不言自明,就是对王安石一生主张的提纲挈领。 “是。” 姜星火转过身来,看着袁珙,轻声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虽非王荆公所言,但其意大抵如此。” “这世上有没有天道、天理、天意?我说不清楚,想来你也说不清楚。” “但我清楚一件事,此方世界,若是真有一个天道,那我也是天选。” “我是天选,也是唯一。” “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改变。” “如果你想要我有什么敬畏的,我唯一所敬畏的,就是尚未被启迪的芸芸众生。” “除此之外,我还畏惧什么呢?” “这是我的答案,你满意吗?” 余光透过窗棂照在姜星火的身上,袁珙竟是一时间有些难以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