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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二章 放不下,不想放下

    朕真的不务正业正文卷第三百七十二章放不下,不想放下“陛下,礼部的奏疏。”冯保放上了最后一份奏疏,这份奏疏是礼部送来的,被冯保放在了最下面,不是冯保要针对礼部,而是这封奏疏,陛下看到了,一定会感伤。

    朱翊钧打开稍微看了看,随后合上了奏疏,摇头说道:“留中吧。”

    这是极为罕见的留中不发,在万历元年张居正的陈五事疏中,张居正要求过皇帝,应批尽批,这么些年来,陛下勤勉几年如一日,奏疏很少在宫中过夜。

    朱翊钧摁着那本奏疏,手非常用力的说道:“再等等看吧。”

    万历七年三月,已经年过七十七岁的俞大猷,上书请求致仕,皇帝没有恩准,而是下诏让俞大猷不用参加廷议,那时候,帝国已经开始准备失去这位为大明征战一生的将军了。

    俞大猷的身体时好时坏,身体好的时候,俞大猷会出现在皇家讲武堂,出现在文华殿参加廷议,却往往参加不到全程,就会疲惫,后来俞大猷自己也不肯来了。

    俞大猷不愿意被人看到他如此孱弱的一面。

    万历七年六月中旬,俞大猷一病不起,倾注了皇帝大量心血的解刳院培养出的大医官,对俞大猷的病情,束手无策,大医官们最终确定,天人五衰,就是身体各器官衰竭。

    万里七年七月初,病重的俞大猷连续写了三封奏疏,请求告老还乡,俞大猷想要回家看看,皆被皇帝朱批否决,俞大猷又乞骸骨落叶归根,陛下仍然不准。

    那时起,京堂各个官署,开始准备。

    兵部开始举荐代替俞大猷的人选,礼部开始拟定俞大猷的谥号,而京营的将领们,都去看望了病重的俞大猷,朱翊钧始终扣着礼部的奏疏,没有朱批,他想等一等,他想再留一留,可人力终有穷时。

    俞大猷戎马一生,身上的旧伤极多,去年冬天旧伤复发之后,大医官们就尝试用过镇痛的麻药,但是俞大猷拒绝了服用,挺过了万历六年的冬天,已经油尽灯枯的俞大猷,终于要离开他用一生去守护的大明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老将军要走了。

    三十二岁那年,俞大猷考中了武举人,成为指挥千户,那时候,是他身体最强力之时,他觉得自己可以凭借一身血勇,为大明建功立业,开万世太平,但那一年,俞大猷也得罪了福建按察司按察使,被按察使摁着一顿乱杖,然后被罢免了千户。

    那时候俞大猷想不明白,按察使明明是文官,却可以打他军棍,还能罢免他的指挥千户官职。

    四十六岁开始,俞大猷就发现自己老了,拳怕少壮,那时候,俞大猷感觉自己精力最充沛、血气最为方刚的年纪已经过去,也是那一年,他被朱纨举荐为了备倭都指挥,就是那个自杀明志的浙江巡抚朱纨,平倭平到只能自杀来证明自己没有滥杀无辜的朱纨。

    那年,俞大猷赴任,朱纨自杀,东南倭患,从此拉开了序幕。

    那时候俞大猷已经全然明白了,朱纨要么养寇自重,要么自杀明志,再没有别的路可以走,看似两条路,其实朱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慷慨赴死,因为他的内心,让他只能这么选择。

    人活一世,看似有很多的选择,但其实只有一条路罢了。

    五十岁,俞大猷发现自己的饭量开始减少,而且常常患有肠炎,但是频繁的军旅生活,又让他不得不增加自己的进食,来保证自己的身体随时可以投入战场,随着肠炎的困扰,他的胃、肝开始或多或少的出现问题,那一年,他在平倭。

    五十二岁,他开始腰疼,对于一个武将而言,腰疼是一件要命的事儿,他试过了很多的法子,但都没有什么好的效果,索性停止了尝试,疼不死人,很快,俞大猷就发现自己已经有些老眼昏花,视力下降的明显,对于一个海军将领而言,视力极为重要,视力下降带来的是,他已经很难射中天空飞过的海鸟,那一年,他还在平倭。

    五十五岁,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力气在变小,他第一次由衷的开始恐惧,自己将失去用自己的手中的剑守护大明的能力,筋骨皮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萎缩,甚至连身高都低了一寸,但是这依旧无法阻止他为大明效力,平倭大抵是那时东南将领毕生夙愿,来不及感慨韶华易逝,俞大猷再次加入了战场。

    六十岁,倭寇渐平,只剩下了两广倭寇仍在逞凶,俞大猷发现自己体力下降的同时,听力、味觉、嗅觉开始下降,牙齿开始松动脱落,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一拳打死一头牛的俞大猷了,但他在战场上累积了无数的经验,他已经没有能力亲履兵锋,带头冲锋,但他依靠自己战场累积的丰富经验,仍然给大明带来了一张又一张的捷报。

    六十二岁那年,俞大猷平定了吴平等亡命之徒的水寨,没有等到恩赏的诏书,反而被罢免了,因为朝廷嫌俞大猷太慢了,哪怕是汤克宽已经将吴平在万桥山彻底击败,吴平等亡命徒,在绝望中选择了跳海自杀。

    可闽广巡按御史交章却上奏说,俞大猷就是故意踌躇不前,弛防徇敌意图养寇自重,即便是捷报传到了京堂,但抛开平定叛乱这个事实不谈,俞大猷被坐罪夺职。

    这没什么,俞大猷很早很早就习惯了,年轻时候他还疑惑,六十了,他已经不疑惑了,能打仗就行。

    朝中的言官们,可不最擅长这个?抛开事实不谈,你俞大猷就一点错没有吗?俞大猷挨言官这种老王八拳挨多了甚至挨出了经验,也没陈情,被夺了职位。

    次年,俞大猷再次被启用,开始在两广平倭,俞大猷收到朝廷的诏命,笑的很是开心,他老了,但还能打,朝里的言官老王八拳挥的再厉害也平不了倭寇不是?

    一直到隆庆六年,他一直在平定两广倭患,殷正茂能在两广这个极南之地,朝廷约束力已经较为孱弱的地方,还能拆门搬床,没有俞大猷的鼎力支持,殷正茂是做不到的。

    七十岁那年,俞大猷知道,自己不能打了,人老了,不中用了,牙都快掉光了,年轻时候如臂指使的大枪,他已经不能使用了,眼睛已经到了不带眼镜,看不清楚的地步,七十岁已是古来稀,也是那一年,俞大猷剿灭了电白港外最后一伙倭寇和亡命之徒朱良宝。

    倭寇而已,七十岁就杀不动倭寇了吗?

    英雄易老,美人迟暮。

    七十七岁的俞大猷躺在躺椅上,晒着七月的太阳,即便是阳光毒辣到了树叶都耷拉着,蝉都快把喉咙喊破了,但俞大猷依然觉得有点冷,他知道自己大限要到了。

    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琼州、饶平、惠州、潮州、浙东、浙西、兴化、广西、澄海、古田、松江、京师,处处都是他俞大猷的足迹,不是碌碌无为、虚度年华的一生,没有为人谋而不忠的愧疚,精彩纷呈的一生,毫无遗憾的一生。

    俞大猷把他的一生,都给了大明,他从没有一刻后悔过。

    他看到了自己当初抵背杀敌的战友们,似乎是幻象,似乎又不是。

    “大医官,停了药吧。”俞大猷用力的抬起了手,示意李时珍和陈实功,没必要再熬药了。

    进入七月之后,大医官们给他的药汤里加入了镇痛的药,即便是俞大猷反对,但大医官们不想看到俞大猷因为旧伤复发再痛苦无比了。

    李时珍加了一味来自新世界名叫死藤的药,当地的语言翻译之后,名字叫‘森林中的脐带’的古怪藤蔓,拧出来的水,李时珍把它叫做死藤。

    这种水带有强烈的致幻性,其猛烈程度,大抵就是阉宦服下都能对着树木耸动身体。

    抛开剂量谈毒性是一种错谬,李时珍在解刳院研究了很久,这种药物多了是夺命的死藤,少了则是镇痛灵药,李时珍在老鼠和猴子身上试过后,根据体重配药,大明解刳院的那些凌迟犯们,用身体实践过了剂量,当然他们不会获得减刑,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一万片的树脂块。

    镇痛的原理其实就是骗,欺骗你的脑子,你一点都不疼。

    俞大猷对这种药非常抗拒,这种明明应该很疼却不疼,脱离掌控的感觉,俞大猷不喜欢,他都疼习惯了,突然不疼了,反而有点空唠唠的,生活里缺了些什么。

    李时珍和陈实功不听话,他们没有停止熬药,仍然希望能再留一留,可是天人五衰,李时珍、陈实功真的尽力了,俞大猷的情况和谭纶、高拱不同,俞大猷是身上的伤太多太多了。

    旧伤复发,就像是无穷无尽的蚂蚁在伤口上爬一样,尤其是冬天。

    “陛下还是不肯来吗?”俞大猷无奈,他自己的身体他很清楚,但人老了,说了不算了,他也懒得多说,只是连张居正都来过了,陛下仍然不肯过来。

    俞大猷想到了陛下,露出了笑容,陛下心里拧着疙瘩,当初在见过了朱希忠和朱希孝,刚见过就两人撒手人寰了,陛下总觉得是丧门星,迟迟不肯来,是怕自己的厄运如影随形。

    俞大猷没有在自己的将军府,而是在讲武学堂,这是他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除了平倭之外,就是这个讲武学堂最让俞大猷牵挂了,这里是培养庶弁将,也就是基层军官的地方。

    俞龙戚虎,这是人们对他俞大猷和戚继光的评价,自从万历三年将松江水师完全交给了陈璘之后,俞大猷回京,就一直担任着一个不引人注意,但极为关键的位置,讲武学堂祭酒。

    京师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陛下器重他俞大猷,是在提防戚继光。

    戚继光掌管了京营,可是俞大猷掌控了庶弁将,同样,俞大猷还掌管了京营锐卒、墩台远侯遴选入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职责,京营十万强兵在戚继光手中,而俞大猷掌控了京师、皇宫的戍卫,戚继光就是真的黄袍加身,有俞大猷这个坚不可摧的盾牌在,戚继光也不能得逞。

    俞大猷对此的评价就四个字,小人之见。

    俞大猷回京时就是养老,他并不能承担这种重任,和戚继光做了半辈子的战友,俞大猷太清楚戚继光的实力了,戚继光真的想,当初京营只有一万人时,俞大猷就拦不住戚继光了,赵梦祐也拦不住戚继光,戚继光有想法,陛下早就已经去见先帝了。

    陛下对文张武戚的信任,是一种不顾一切,赌上性命的信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当然也只有张居正和戚继光二人了。

    在俞大猷看来,陛下、张居正、戚继光,其实都是一类人,他们要的东西不复杂,就四个字,大明再兴。

    “俞帅,俞帅,陛下到了!”一个小黄门生怕俞大猷没有听到陛下驾到的呼喊声,在俞大猷耳边大声的喊道。

    “没聋呢,伱小点声!”俞大猷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他的确是老了,听力的确下降了不少,但还没到聋的地步。

    朱翊钧到了,他还是亲自过来看了看,他知道,无论有没有自己的厄运,似乎都留不住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没有奇迹发生。

    俞大猷看到了一个人影,龙行虎步的走了过来,他知道是陛下来了,陛下的身影,他还是能认出来的。

    “臣已经起不来了,还请陛下恕罪了。”俞大猷想行礼,奈何身体不允许,试了两次,最终只能放弃。

    “无碍。”朱翊钧坐到了俞大猷的身旁,看着俞大猷望着的方向,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俞大猷在看什么。

    “陛下,这两棵参天大树是当初陆炳种的。”俞大猷说起了旧事,他亲眼看到陆炳种下,现在已经亭亭如盖矣了。

    参天大树?

    朱翊钧用力的攥紧了拳头,那边什么都没有,但俞大猷说那里有陆炳种下的两棵树。

    人要离开的时候,总是能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那是生命在最后时刻,回溯在人间短暂的历程。

    俞大猷的记忆有点模糊了,他略微有些失神的说道:“嘉靖三十八年还是什么时候来着,臣和戚帅攻打岑港,那是倭寇的巢xue,很不好打,但杀倭寇,那不是有手就行的事儿?戚继光杀了三千五百倭寇,臣少了些,只有三千三百级首功。”

    “但当时朝中严党和清流斗的你死我活的,清流的御史李瑚,因为党争弹劾胡宗宪剿倭不利,顺带手,把臣和戚帅给一起弹劾了,戚帅攻破了岑港有功,臣就被下了大牢。”

    “当时,忠诚伯左都督缇帅陆炳,到了天牢里来见臣,陆炳可比臣还要年轻七岁,陆炳花了不少银子,买了臣的命,才从牢里放了出来。”

    陆炳,道爷的奶兄弟,是道爷一辈子唯一可以彻底放心信任的人,无论是放火烧还是宫女行刺,道爷都可以把自己的命交给陆炳,陆炳没有辜负这个信任。

    陆炳救了很多很多人,多到陆炳自己都不知道救了哪些人,但凡是对国朝有用的人,陆炳都会下力气救。

    “那时候花了多少钱?”朱翊钧还是第一次知道,俞大猷和陆炳居然还有这个关系。

    “严世藩那里送了十二万银,徐阶那里送了七万,后来又给了十万,那个御史李瑚才肯放过臣。”俞大猷靠在椅背上,说了一个数字,一共二十九万两,陆炳才买下了俞大猷的命。

    “其实是世宗皇帝在救臣,陆都督哪来的那多银子,他要真的有那么多银子,世宗皇帝就该担心了,这些也本就是清流和严党上贡的钱。”俞大猷还是解释了下这笔钱的来源,就是走个账的事儿。

    “徐阶就是比严世藩更贪。”朱翊钧气坏了,站起来走了两圈,才坐下来依旧气呼呼的说道。

    清流真的比严党好吗?若是真的,海瑞就不会在《治安疏》里阴阳怪气世风日下了,海瑞爱讲实话,也只讲实话。

    俞大猷有点冷,他抓着毯子紧了紧,继续说道:“陛下以为,当初撑着严党屹立不倒的底气是什么?”

    “东南倭患。”朱翊钧说出了答案,嘉靖二十一年之后,人人都在倒严,但是人人都倒不成,朱翊钧认真研究过当年的党争,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俞大猷在笑,陛下军事天赋的短板,都补到政治天赋里面去了,说起当年的清流浊流之争,都在吵什么骨鲠正气,吵什么徐阶的功劳,吵什么严世藩多智,能糊弄的嘉靖皇帝团团转。

    俞大猷觐见过嘉靖皇帝,道爷一点都不好糊弄。

    嘉靖皇帝真的离不开严嵩、离不开严世藩?徐阶这帮人的才智真的不如严世藩?这天下能人多了去了,东南平倭大业,才是严党屹立不倒的根本,陛下能看得出来。

    还是这倭患,不得不平,大明两线作战,跟俺答汗打的你死我活,东南还在平倭,只能默认让严党嚣张跋扈了,因为胡宗宪真的在平倭,而不是和晋党一样,玩养寇自重的把戏,弄的朝廷焦头烂额。

    严嵩拿了圣眷是真的办事,胡宗宪在东南的平倭,可谓是倾尽全力,徐阶拿了圣眷,就只知道往自己兜里搂银子了。

    “徐阶快要恨死胡宗宪了,胡宗宪要是养寇自重,徐阶也动不了胡宗宪。”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朱纨已经自杀明志了,胡宗宪又不是没见到,但他还是启用了一大批的将领,把倭患给平了,胡宗宪就只有瘐死一个下场了。

    或许,胡宗宪早就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然也。”俞大猷叹了口气说道:“那时候,谁都没钱,严党没有,因为胡宗宪平倭是个大窟窿,清流也没有,因为他们连自己家都喂不饱,世宗皇帝也没有钱,为了点银子,真的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陆炳救了臣,第二年就病逝了,世宗皇帝也是从那时候,再也控制不住朝局了。”

    俞大猷虽然不在京堂,但他看得明白,作为一个将领,看不清楚局势,会吃败仗,他看得懂当年的局势,和旁人的看法完全不同,俞大猷觉得,陆炳对于道爷而言,极为重要,陆炳一死,朝局彻底脱离了道爷的掌控。

    俞大猷看着陛下模糊的轮廓,艰难的侧了侧身子,用力的说道:“陛下,术不如道,术只能管得了一时。”

    俞大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明江山,他十分担心陛下走了嘉靖皇帝的老路,沉迷于术,最终却丢了大道之行,尤其是最近在万里海塘的政策,让俞大猷的担心更重。

    俞大猷不怪嘉靖皇帝更注重于术,因为没人跟嘉靖皇帝讲大道之行,嘉靖皇帝也不信任何人。

    嘉靖皇帝十六岁入京为皇帝,杨廷和这个元辅太傅,不断的用术来僭越皇权,嘉靖皇帝以术反击,自那以后,嘉靖皇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解大道之行了。

    张居正不是杨廷和,主少国疑,张居正没有欺负陛下,而且张居正只讲道,不讲术,不是不会,张居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挨过打的,都知道到底有多疼。

    “朕记下了。”朱翊钧点头说道。

    俞大猷看着模糊的树影,似乎有风吹过,又似乎没有,他的感觉已经很差了,尤其是服药之后,更难感觉到风了,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陛下还是太过于柔仁了。”俞大猷幽幽的开口说道。

    “啊?”朱翊钧愣愣的说道:“俞帅何出此言?”

    “王崇古该死。”俞大猷从来没有在陛下这里说过任何人的坏话,他知道陛下对他的信任,他没有辜负陛下的信任,他停了很久才开口说道:“臣怕臣走了,王崇古失心疯。”

    俞大猷,是朱翊钧的护城河之一,而且极为重要的京师、宫廷戍卫的护城河,司马懿拉着三千死士谋反的时候,只用三千人,就终结了曹魏的国运。

    朱翊钧笑着宽慰道:“先生还在,戚帅也在。”

    “正是先生在,戚帅也在,臣才担心,王崇古压力太大,臣怕他想不开。”俞大猷十分确信的说,王崇古斗不过陛下,俞大猷很清楚陛下的手段,但陛下年纪还是小,羽翼仍未丰满,狗急了会跳墙。

    朱翊钧看了看王崇古,在俞大猷看不到的地方,张居正、戚继光、吕调阳、王崇古、王国光等廷臣,都在不远处站着,俞大猷没看到,他就是看到,他也会这么说。

    王崇古满头大汗,汗流浃背,他恨死张四维了,俞大猷临了想要拉着王崇古一家陪葬,是为了给陛下扫清障碍和毒瘤,苦一苦王崇古满门,骂名他俞大猷背了。

    王崇古不埋怨俞大猷,俞大猷是一个战士,一生为大明奔波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的钢铁战士,张四维刺王杀驾、大火焚宫,没有晋党的势力,张四维做不到,俞大猷担心陛下的安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崇古怨恨不到俞大猷的头上,只恨当初王谦给张四维下毒没把狗东西毒死。

    王谦买通张四维的家仆,意图毒杀的时候,是陛下把羊毛生意交给王崇古之后,羊毛生意那么赚钱的买卖,陛下都给了他们老王家,没有大火焚宫之事,陛下也不必杀张四维满门,朝廷和山西的地方矛盾也不用激化到那种地步。

    王谦只恨自己学识浅薄,用的是砒霜,剂量小了。

    “王次辅不会想不开的。”朱翊钧拉着俞大猷的手,笑着说道:“朕已经长大了,李如松都不是朕的对手,哈,哈!一刀拿下。”

    俞大猷第一次见陛下是万历元年,那时候陛下才十岁,这老人眼里,十岁和十七岁,没什么两样,都是没长大的孩子。

    “哈哈,陛下说的是,陛下能妥善处置的。”俞大猷笑了笑,他多少有点糊涂了,陛下多智近似妖,陛下也已经长大了,晋党和俺答汗合起伙来,都不是陛下的对手了。

    大明也不是那个摇摇欲坠的大明了。

    “陛下,讲武学堂得办下去,戚继光就是兵仙转世,他没有庶弁将,也只是个人,不是神仙,这讲武学堂培养庶弁将,还是得继续下去,早年间臣和戚帅多次谈论到了练兵,这没有庶弁将,就没有军纪,臣恳请陛下留意。”俞大猷的话已经有些不连贯了,他这些想说的话,其实早就写成了奏疏,陛下已经看过了。

    老人都有些啰嗦,看到了陛下来了,就多叮嘱了几句。

    “朕记下了。”朱翊钧用力的握了握俞大猷的手,笑着说道。

    俞大猷盯着眼前的树影,两颗树已经开始有些扭曲了起来,慢慢的变成了陆炳的模样,俞大猷声音很低的说道:“这大好江山,臣真的想要再多看两眼,陛下,臣,不能再为陛下牵马坠蹬,为大明平倭荡寇了。”

    “放不下,不想放下。”

    俞大猷慢慢的闭上了眼,那些和他抵背杀敌的战友们,已经等他等了很久了。

    朱翊钧用力的拉着俞大猷的手,就这样任由风吹了很久,俞大猷的手,还是从朱翊钧的手中滑落,李时珍上前切了切脉,低声说道:“陛下,俞帅走了。”

    “朕知道。”朱翊钧站起身来,将毯子又往上面盖了盖,人老了都很瘦弱,一张毯子足以盖下。

    “冯保,移植两棵大树到这里来。”朱翊钧看着前方,他是君王,天下之主,他不能软弱,他站了很久,才转过身来,对着冯保交代着事情。

    “两位大医官,妥善安置俞帅遗体,礼部拟定官葬,谥号,兵部知道加左都督,录平倭镇海功,加赐漳平侯,俞帅长子俞咨皋承袭漳平伯,赐世券,与国同休。”朱翊钧最后还是给了爵位,漳平伯,俞大猷以侯爵礼制下葬西山金山陵园。

    朱翊钧的墓也在西山,俞大猷葬在那边,就是配享郊祭。

    “臣等遵旨。”群臣俯首领旨。

    朱翊钧离开了讲武学堂,走着走着脚下崴了一下,他扶着柱子,慢慢坐在了石板上,似乎是疼龇牙咧嘴,眼泪都疼出来了。

    “哥,你要是难过,就…”朱翊镠在一边十分不忍心的说道。

    俞大猷说陛下柔仁,张居正说陛下柔仁,朱翊镠很赞同,陛下的情绪并不是像表面那样冷冰冰的像块石头,只不过是坐在那个龙椅上,必须像块石头罢了。

    朱翊镠清楚的感觉陛下身上那种由内而外的悲伤。

    “疼的。”朱翊钧揉着脚踝,嘴角抽动了下,这朱翊镠真的打小就聪明。

    朱翊镠没多说什么,开筋那么疼、习武那么累、骆思恭打的更疼,扭一下而已,西山袭杀案中,陛下右臂都受伤了,右手都不能写字的时候,也没见皇兄喊过一句疼。

    朱翊镠想做点什么,他哥不是脚疼,是心里难受,陛下是皇帝,情绪还无法宣泄,只能憋在心里,但朱翊镠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无论做什么都是添乱,只能继续做个纨绔,不给皇兄找麻烦,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儿了。

    说得轻巧,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兄弟二人,坐在长廊上,任由热浪滚滚的夏风,带着丝丝凉意吹过,不远处,张居正只是远远的看着。

    “下雨了。”朱翊镠伸出手,雨落在了他的手上。

    次日的清晨,一道圣旨把整个京师都炸懵了,陛下移宫了,从西苑移到了讲武学堂后的行宫。

    俞大猷既不是张党,也不是晋党,硬要算是浙党,但也没人庇佑,其实真的要分,他是正经的帝党。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