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途(十七)
天音寺位于垂云山西麓,占地颇广,因弟子众多且佛功深厚,也时常接一些护送、押运的活计,所以在长安附近的名声颇为响亮。 百年下来,香火鼎盛,新修佛寺众多,连绵数十里,其弟子早已过万,早晚诵经时梵音阵阵,百里可闻,直透云雾,有“云海佛音”的美誉,时常引得信徒驻足。 但今日韩兴等人却是无缘得见此等盛况,他们将尚观羽两爷孙送到天音寺内后,便赶紧离开。 虽说以天音寺的底蕴,不惧些许杀手,但若被往生门的杀手惦记上,终究连累了他人,不如速速离去,少生事端。 天音寺住持身含慈悲心肠,胸积侠义豪情,当即便要派出一百武僧,护送众人。但宵征几人哪还能将他人拉下水,只接受了馈赠的良马数匹,算是解决了此前坐骑被杀只能步行的困扰。 纵马而驰一阵后,宵征等人却没有离开云垂山太远,反而绕了一圈来到恕河上游、长安以西的一个山坳里,人卸甲、马含衔,短暂修整起来。 时值寅时三刻,羽林军将士又经历了连番的激斗,早已困乏难耐。 而在众人服下尚观羽提供的药剂后,身体的疲惫虽然得到一定舒缓,但困意更浓,在安排了轮值后,大部分人就沉沉睡去。 一旁的山洞里,宵征、甘棠与韩兴三人没有入睡,而是各自坐着,强打精神,讨论着之后的行动计划。 徐庚躺在一边,还在昏迷之中,他身上盖着一张破旧的袍子,这是尚观羽从道观里翻出的旧物,此时不能生火,只能拿来勉强御寒。 “咳、咳......” 忽然有干咳之声在洞内响起,打断了三人的商议。 宵征转头,看见昏迷的徐庚正连连咳嗽,赶忙找来水囊递过去。 其余二人见徐庚终于醒来,也是心中一喜,立刻围拢了上去。 “徐司直...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身体可否好些?” 韩兴半蹲在徐庚身前,有些紧张的问道。 虽然徐庚有尚观羽的医治,早已度过危险时期,但总要听到本人亲口答复,他心中才能完全安稳。 “嗯,咳...咳,这是......在哪儿?” 徐庚勉力撑起身子,喝了口水,捂住还有些发晕的头,迷茫地看着四周。但四处漆黑,他也没有宵征等人的夜视之能,根本看不出是身处何地。 洞内的气氛凝重了几分,几人皆有些语塞。最终还是宵征浅浅叹了口气,将徐庚中毒昏迷后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番。 从几人渡河查探、决定前往垂云山、林中遇袭、水潭杀敌,到护送尚观羽前往天音寺,都未有遗漏。 在听到羽林军在垂云山中死伤数人,连遗体都无法得到安葬,只能放置在道观中,略作收敛后,徐庚也是神色黯然,默默无语,拿着水囊的手久久不动,仿佛一尊泥塑。 良久之后,亦是长叹复长叹。 “众位勇士御敌之时,我却安然自处,难以助力,实在是惭愧至极。” 他面露不忍,几欲垂泪,在宵征的搀扶下缓缓起身,看着洞外在各个隐蔽处休息、放哨的羽林军将士,问到:“几位对之后的行程可有计划?若是要回长安求援,我立即书写奏折,请大理寺卿派出增员。” 韩兴与宵征、甘棠对视几眼,最终说到:“徐司直勿忧,此时我们已经甩掉了往生门的杀手,可以安心选择前行路线。至于回长安求援......我们合计过了,从此处回长安的路上,往生门定有人埋伏,敌在暗、我在明,以我们现在的数十人,若指派返回长安的人手太少,则恐遭不测;若全数返回,不仅会误了前往威武的时间,还助长了贼人的气焰,实在不可取。” “确实如此!” 徐庚单手虚空握拳,正色说到:“几位殚精竭虑,不仅甩脱了追兵,而且羽林军众人士气未衰,实在难得!我认为,不如直接取道一条小路,前往暮西城便是。暮西是大城,防卫力量充足,往生门定不敢在那里放肆,众位可在那里稍作修整,援兵、马匹、物资也可尽数补充,如此一来,安全不但能有保证,也不耽误之后的任务,诸位意下如何?” 宵征几人愣了一下,回想起暮西城本就是计划中要经过的大城之一,只是此前考虑到往生门的伏兵,才转道垂云山,现在听徐庚再次提起,细想之下,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宵征总感觉......徐庚准备前往暮西,并不只是为了他说的那些原因,而是别有所图。 但这种感觉只是在他心底一闪而逝,便因为徐庚接下来的举动,被抛到了不知何处。 刚刚恢复、连路都走不利索的徐庚,在山洞前忽然对着垂云山的方向行跪拜大礼,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去,竟是“血仇必报、英灵安歇...血仇必报、英灵安歇...血仇必报、英灵安歇......” 低声念过几遍,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划过掌心,滴滴鲜血顺着胳膊流下,落入泥土之中,是以滴血为誓。 “徐司直,其实不必.......” 韩兴原还想劝慰一番,但想到战死在垂云山尸首都被入土的九名袍泽、想到陷于恕河冰冷江水中的数名袍泽,他也再难说出更多的话来,只能神色复杂地看着徐庚做完这一切。 三拜之后,徐庚也不顾尚在流淌的鲜血,起身说到:“今夜让将士们歇息,等到天亮,我们出发,前往暮西城!” 见徐庚气势豪壮,一旁的韩兴胸中也燃起一团烈火,袍泽之仇、任务之责一时化作激愤之情,大步迈出,沉声道:“徐司直,羽林军是天下精锐,今日被往生门杀手突袭,失手不敌,是为奇耻大辱,若再耽搁了任务时间,则难有颜面存于世上......” 随着韩兴豪言出口,原本分散在洞外各处的羽林军纷纷醒来,缓缓聚拢过来,十三名羽林军站成两排,由队副刘志领头,站至韩兴身后,直视徐庚。 那期盼、热烈、坚毅的眼神所代表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徐庚亦是为之所震慑,在缓过神来后,慢慢点头:“我明白了,今日出发,不仅是去往暮西城完成任务,还报血仇、诛敌寇!” ...... 暮西城城主叶千言曾经是有名的风流子弟,少年时便纵情弦歌、游历山水,酷爱精舍美俾,夜赏华灯日赏花,浮生若梦。 这个旁人看来的浪荡公子偏偏又极有才华,与诗中仙人李末白引为知己,时常寄情山水、饮酒狂欢,留下名篇无数。 相比于李末白的坎坷经历,叶千言的仕途就要顺利得多。 其人二十一岁考取功名、二十七岁任暮西城城主,十年间,便将一个小城打造成雍、凉二州之间的第一大城,虽说其背后的叶家给予了大力支持,但其人的手腕、能力,也由此可见一斑。 作为不良人,宵征等人自然听说过这位城主大人的名声,但眼前这一幕还是让他们有些错愕不已。 只见城门之下,两队骑士鱼贯而出,鲜衣怒马、甲胄精良,置于马背上的长枪,在晨光中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连夜跋涉、衣甲黯淡的羽林军与对方比起来,看上去竟好像成了不知哪里来的民兵乡勇,气势上便输了一筹。 现在时辰尚早,城门刚开,并无多少百姓出入城门,但这数十人还是将入城大道左右隔绝,留出一条数丈宽的通道,更有美俾持花瓣、清水立于两旁,以做迎接。 待宵征等人走近,亮明身份,为首一人引马而来,赤红的披风在身后飘扬,看上去好不威风。
他策马至几人身前,翻身而下,动作干净利落,有股子别样的美感。他整了整仪容,方才抱拳问道: “请问,谁是徐司直?” 不管是宵征还是甘棠,亦或是韩兴,都被这阵仗搞得愣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去回答骑士的问题。 最后还是徐庚亲自出面,他虽面容疲惫,但身姿依旧挺拔,双目如炬,丝毫不见狼狈之样。 “我便是大理寺司直徐庚,你是何人?” 在初见之人面前,徐庚又恢复了以往冰冷孤傲的模样,语调冷淡,似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骑士不以为意,淡淡一笑,行礼道:“在下乃暮西城城主麾下都尉凌子夜,见过徐司直。” 凌子夜看了看徐庚,又看了看其余众人,犹豫了一二,还是说到:“劳烦徐司直出示相关文牒,以便确认身份。” “理应如此。” 徐庚面色不变,微微点头,从怀中掏出被水浸湿、皱巴巴的文牒,递了过去。 凌子夜毫不介意,接过文牒,仔仔细细看过后恭敬递还:“请随我入城吧,城主和之前到来的羽林军兄弟,已在城主府恭候了。” 说罢,便要转身上马。 “等一下!” 这时,韩兴忽然上前一步拦住了对方,面色忐忑,问道:“这位兄弟,之前来到暮西的羽林军可有损伤?” 之前为了前往垂云山救治徐庚,一部分没有马匹的羽林军只能冒险步行前往暮西城。 韩兴等人都知道,他们前往暮西城这一路上必定杀机四伏、艰难重重,但为了分散往生门的注意力,为救治徐庚赢得时间,那群羽林军将士还是义无反顾地上路了,心里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此时凌子夜竟说他们早已到达暮西城,韩兴心里如何不喜?当即便按捺不住,想要确认袍泽的情况。 “这位便是韩校尉吧?” 凌子夜转身回到:“二十二名羽林军将士一个不少,全在城主府中等候大家,还是赶快上马,速速随我前去吧。” “好、好!” 听到羽林军将士都安然无恙,众人皆是心中欢喜,原本平静的队伍里有了一阵欢呼。 宵征与甘棠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的疑虑,但此时不是时候,也只能各自沉默,跟着凌子夜等人入城。 暮西城虽也像长安一般,以坊市划分区域,但叶千言当上城主后,多开坊市大门,各个坊市之间通行无碍,导致主街上的人流并不比坊市内少到哪里去。 此时清晨,街上的人群已经有些密集,但有凌子夜在前开道,众人速度不减,片刻间便来到城主府前。 城主叶千言虽已年近四十,但风流奢靡的性情不改,以私家之产,将城主府打造得极为豪华,红墙碧瓦、雕栏玉砌自不必提,单看那达数十丈宽,以百年沉木打造的府门,便是极尽奢华。 此时大门尽开,雕有市井众生像的影壁遮住了府内的风景。可众人站在门前,抬首眺望,一座七层八角的阁楼高高耸立,彰显着府内的豪奢。 阁楼飞檐上刻以传说奇兽,窗扇上纹有彩画山水,绚丽至极,不需人说,众人便知道,这乃是暮西城内第一高楼——夕照楼。 传闻夕照楼可俯览整个暮西城,在此向西,观落日夕阳,可使人忘却世间所有烦恼。 此时自然没有夕阳,但夕照楼外五彩纱幔飘逸,其中各色美俾往来,弦歌之声渺渺而来,也是一番人间盛景。 就在众人惊叹于城主府的豪华时,有衣着华贵之人自影壁后迈步而来,高声呼喝到:“徐司直、徐司直,你可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