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古宅(二十九)
大脑昏昏沉沉,宵征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巨大的湖泊中,又好像回到了杨府中柔软的床榻上,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做了一场大梦。 在梦里,多年未见的父亲骑着战马而来,那匹老马还是高傲地昂着头,只有当自己踮起脚、伸出手去时,才会在父亲的手掌下,不情愿地低下头来,用它后后的鬃毛来蹭一蹭自己的手掌。 然后他便被父亲提溜上马,那柄令敌人胆寒的银枪在侧,染过无数贼寇鲜血的铠甲在后,硌得自己后背生疼。 不对...那不是铠甲的触感。 背部尖锐的疼痛感让宵征清醒过来,尽管耳朵里还是“嗡”、“嗡”的鸣叫,但他还是很快掌握了现在的处境。 随着刚才的爆炸,密道已经彻底消失了。众人随着崩溃的密道,坠入一个巨大的深坑,无数碎石仍旧在滚落,人影已不可分辨,只能看见一些残肢断臂。 断臂! 宵征的瞳孔陡然放大,就在他脑袋左侧,一条紧握着长刀的手臂,正随着石块滑落。而那柄刀,似乎有些熟悉。 思绪急转间,记忆渐渐清晰,被震得发懵得脑子终于逐步正常。 他想起来了,在胡三彪扔出青火丸得瞬间,是熊烈将自己扑到,按在了身下!巨大得冲击将他们冲到墙角,然后两人又被掀飞在天,在无数石块间撞击之间,失去了意识。 此时回过神来的宵征撑起身,他的衣衫早已满是破洞,浑身上下满是细微的血痕。不顾酸痛,他看向那只断臂。 手臂应当是被巨石砸断的,鲜血染红了四周的青石。 宵征忽然扑过去,顺着断臂所在的方位,疯狂地挖开碎石。 那一刻,他没有想过与熊烈相识才不过一晚,也没有想过熊烈为往生门办过不少恶事,只是想着,一定要救这个为了自己舍掉性命的人,想再和他说点什么。 可是直到他的手指挖到血rou模糊,都不过挖出一些石块、泥土,哪有熊烈的影子。 “他不在这儿,但也快死了。” 秦逸致跛着腿走来,他的衣服也已破烂,带着焦黑的颜色。左侧的身躯鲜血淋漓。 但他还能站立,甚至还拿着刀。 宵征停下来,却没有回答,只是依旧盯着那条断臂。 “他在哪儿?” 秦逸致张了张嘴,只是叹了口气,转身指了一个方向,宵征立刻如燕雀般飞起,卷起阵阵石屑。 当他看到熊烈时,这个曾经冷酷的中年汉子,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他双眼无神,躺在石堆里,浑身的衣衫破烂,血rou模糊,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但他还流着泪。 泪水将他污秽的脸擦出两条干净的纹路,像是清晨被清扫干净的街道。垃圾堆在两旁,留下中间最干净的地方,供人前行。 “还有什么心愿吗?” 宵征坐到熊烈的身旁,将几块碎石从他身上挪开。 已是垂死的熊烈费力笑了笑,气若游丝。 “我躲了十年,终于...终于为将军,做了点有用的事了。” “你都要死了,还想这些做什么,你.......” 听到熊烈答非所问,宵征有些暴躁。 但他又忽然想起来熊烈曾经说过,他自幼父母双亡,从军后亦未娶妻,唯一的哥哥也先他一步而去,在这世上再无其他亲人....... 这样的人生,如今恐怕已没有什么可惦念的了吧。 于是他又低落起来,发现想着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可越是用力去想,心中越是冰冷起来,最后一点点回报的机会,好像都随着对方眼里光芒的消散而没了踪影。 “沉冤、昭雪......杀敌!” 熊烈伸出手,以独臂指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了积攒在胸中十年的愤懑,似要以刀斩之,吼声久久不绝,振聋发聩。 声势虽然震天,但毕竟人之将死,力气不济。手臂终究还是缓缓落下来,摔在石板上,连灰尘都没有溅起几粒。 “也算是为你犯下的罪孽,做出了偿还。” 秦逸致也来到熊烈身边,曾经想杀的人,此时已经死去,他却没有半分满足和快感, 将熊烈的断臂放回它应在的位置,默念几声。 “走吧,今日这一切都算了解了。” 他抬头,看向早已大亮的天空,此时云阔天高,四野无声,远方隐有燕雀振翅,归于群间,一时竟有难得的自在之感。 他转头看向宵征,看向这个年轻的背影,让他觉得自己这十年谋划,算是有了回报。 那些背叛的、不义的人,已杀了不少,又等来了将军的后人,自此以后,无论是复仇,还是伸冤,总算是长夜前行,亦有执薪者同路,不再孤单了。 他就这般看着,久违的露出了笑容。 ...... 半刻前,密道之上。 段天翊翻出洞口,立刻回首向下望去。 胡三彪等人突然的到来,让他担心起底下的人,这洞口太小,若被缠上了,确实不太容易出来。 他举目四望,想要找些什么工具,将洞口扩大一些,但四周尽是野草,较大的石块都没有几个。 秋末的野草早已枯黄、衰败,不似盛夏般,遮人眼眸。 于是他在转身间看到,不远处山林间的蜿蜒小路,那是他来时走过的路,顺着路一直走半个时辰,便能走到官道。 看来这条密道果然能够避开胡三彪的马队。 下意识估算了一下方位,段天翊看向野草丛中的曾氏母女。 曾氏正隔着几丛野草注视着段天翊,见他看过来,礼貌地点头,却仍然保持着安全距离。毕竟她背叛在前,哪怕后来双方默契的没有再提,但对于她来说,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但她很快意识到不对,因为那个供她们出逃的洞口,已经在没有人出来了,还隐约有叫骂声传出。 “发生什么了?” 她紧张的问到。 “胡三彪他们追上来了,恐怕被缠上了。” 段天翊答道,并顺势拦住了想返回密道的曾氏。 “密道空间狭小,你去了也没有用处。不如守在这里,等他们出来。” 曾氏咬着唇,手握弓弩,眼神有些不安。但好在段天翊和小鸢劝说阻拦,才没有冒然重回密道。 “那里面也有你的同伴,若他们出不来该怎么办?” “我相信他们。” 段天翊转身对着洞口,死死的盯着。 “若真的出不来,他们未竟之事,我自当替他们完成。” 这初听异常冷血的话让曾氏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正要说些什么,洞口处,两个人影忽然相继飞出,她下意识就以弓弩指去。
“自己人!” 周俭拿刀一晃,赶忙开口。 “我夫君呢!” 曾氏这才放下弓弩,着急问到:“他怎么没有上来?” 周俭与甘棠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秦逸致等人被胡三彪缠上了,一时半会上不来。 曾氏几乎咬破了嘴唇,才没有哭出来。她来到段天翊身边,不顾地上污秽,拜倒在地。 “大人,民妇自知有罪。不仅前罪为赎,今夜还诓骗于各位大人,实在是罪无可恕。但还请几位大人念在家夫还有点作用的份儿上,去救救他,别...别让他就这样死了。” 一旁的小鸢也是哭着,也学着曾氏拜倒在地,悲声哭泣起来。 段天翊侧身而立,面色冷峻,问到:“你夫君想与我们合作,但他所谋之事,非一朝一夕可达成,且危险异常。一招不慎,全家殒命,你可做好了准备?” 曾氏虽然低着头,但此时还是顺从答道:“家夫既然已做了决定,我...我虽不愿,却也会遵从。但...但小鸢与此无关,我之后会另行安置她,还请大人体谅。” “娘,我......” 小鸢的反驳被曾氏以眼神止住,只能满腹委屈地看着自己母亲。 段天翊也不置可否,移走到洞口边上。他看着里面晃动的人影,听着传出的惨叫与嘶吼,依旧是那番冷静的说:“那我们便在此处等着,你们自己安排便是。” 曾氏见状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死死盯着洞口,眼睛眨也不眨。 剧烈的震动就在这时突兀地在脚下升起。 爆炸声和炙热的空气,一同从洞口喷发而出,大风吹、野草衰。 青灰色的焰光在黑色的洞口中闪烁,如同升起了一个青色的太阳。原本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小洞口不断变大,密道里的青砖一块块落下,连带着段天翊等人脚下的土壤、野草,一起向下塌陷。 天塌、地陷! 甘棠与周俭仅仅是反应了一瞬,便化作两道残影。他们不敢做丝毫停顿,直接拉上段天翊与曾氏母女,狂奔离开,几乎是踏着落石,逃离了爆炸的范围。 等到他们逃离到山坡之上,再回首看去,只见刚刚他们所站之地,在短短的几息之间,便成了一座深坑。 林中的鸟群被爆炸惊起,成片飞出密林,发出几声怪异的嚎叫,在几人头顶盘旋。 天空之下,大坑旁边,几人失神而立。 谁又能料到,这爆炸接二连三的发生,并有如此威力呢?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曾氏直接瘫软在地,对着深坑放声嘶吼起来,其声哀婉,其情悲切,让段天翊都闭上了眼,不忍宽慰。 而只有甘棠未看向深坑,而是扭头看着一侧的原野。 “只怕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众人随着甘棠遥望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宛若一线沙尘。为首者,正是刚才消失不见,此时又高举钢叉的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