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君子死知己,提剑赴燕京 五
大殿针落可闻。 嘉靖听闻严嵩的话,没有回答,沉思闭目,半晌反而被气笑了起来:“这小子的傲气不磨磨,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让他去跪朕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朕的板子硬” 皇极门,大理石铺就的广场之上,杨继盛顶着毒辣的日头,汗流浃背的跪在地上,大声朗诵奏疏,请求皇帝诛杀jian臣严嵩,放弃修道,以正国根。 一旁的锦衣卫都冷冷的看着,却突见夏慕一身懈衣从远处走了过来,也跪在了杨继盛一旁,顿时眼中的冷意,从惊愕变成了惊恐。 “大哥”罗克敌看见夏慕如同一个放逐的罪人般,也急忙人群中走出,脸上冒着热汗,问:“哥,你这是干什么,杨继盛糊涂,你也糊涂了” 刀流星却是敬重的对着夏慕抱拳一拜:“总督大人真豪杰,我看满朝文武,全都是小女人,唯有总督跟杨公方是大丈夫” “刀流星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时候你不劝劝大人,还说风凉话”罗克敌不满的抱怨起来。 刀流星尴尬的笑了笑:“那,那现在咋办” 罗克敌见夏慕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急忙对着刀流星说:“你在这里看着大人,我回府去请公主来” “好,你快去” 此时,皇极门前。 杨继盛惊楞的看着走来跪下的夏慕,随即又莞尔一笑:“光中你这又是何苦” 夏慕轻叹口气,转而乐了起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就是人生啊椒山兄,你我今日必死,何不死前吟诗一番,图个猖狂” “大丈夫无法立七尺之功,当如此也,方为真豪杰” “哈哈哈”两人相对一眼,彼此引为知己,放肆的笑声,惊起了皇极门上栖息的大片飞鸿。 “只觉苍天方溃溃,欲将赤手拯元元光中知我,我知光中” 此时宁远伯皇极门一跪,杨继盛死劾的消息。如同蓬旋一般,在四九城刮起了大地震。 以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等文坛才俊,在会馆之内齐齐聚首,大赞夏慕杨继盛之骨气,王世贞更是与一班大臣齐齐向着皇极门去,想要劝一劝。 此时夏慕与杨继盛两人只顾得吟诗,全然不知身边围观的人已越聚越多。 突然后方一个豪气的声音咏了一诗来: “严嵩潜怀jian臣心,汉家宗社委丘墟,满朝臣宰皆囊括,唯有夏、杨是丈夫” 听得有人接句,夏慕跟杨继盛忙抬头来看,只见王世贞已站在他们的面前。 “元美,原来是你。”杨继盛一阵惊喜。 就在这个当口,满朝文武齐齐看向了皇极门内,只见朱希忠脸色阴沉的走了出来,站在夏慕面前,冷眼看着他。 夏慕心知不好,面不改色,坦然一笑:“国公爷不必如此,光中想得开。” 朱希忠闻言叹了口气:“光中啊,你要撑住,撑住了还可有一条活路,皇帝未必真的要杀,但椒山,哎,椒山你万万不该骂皇帝的” 杨继盛一笑:“国公爷说得哪里话,我等大臣,是辅助皇帝的臣子,如今皇帝信道,不理黎民,委任jian臣祸国殃民,就该我等臣子用鲜血骂醒,如此才对得起祖宗二百年社稷。” 朱希忠摇了摇头,转身看向了聚集的满朝文武,大声说道:“杨继盛以下犯上,罪不可恕,夏慕口出狂言,目无尊上,着锦衣卫行仗行,一百大板” “押罪官” 一位小校站在皇极门前临时搭起的木台上,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呐喊。 顿时,从左掖门旁边的三间值房里涌出一队锦衣卫兵士,他们将铁木枷锁套在了夏慕跟杨继盛的身上,推推搡搡走到木台前。 夏慕只见木台上摆了一张长桌,锦衣卫都督朱希忠亲自主持行刑。 满朝文武心惊胆战,李默站在人群之中,更是摇头一叹:“光中这次摊上大事了,让一位王公亲执其事,可见皇上对这次廷杖的重视” 按嘉靖的旨意,是有杀鸡儆猴之意,凡是京城四品以上官员都必须亲临来到现场,观摩这场仗刑。 只见皇极门两侧数百名官员按级别分站两厢,一个个神色严峻一言不发,徐阶也在人群之中,却是满脸的绝望,本是让光中去救杨继盛,怎想连他自己也搭了进去,如果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救的好 顷刻间,大批锦衣卫跟东厂番子涌来,只见广场四周,三步一岗四步一哨,站满了锦衣卫跟东厂的人。 一时间,广场之上,风声鹤唳,戒备森严。 朱希忠只见部署完事,这才准备行刑,虽然他无法抗拒皇帝的话,但还是比较照顾的,特意让人在木台前的砖地上,铺好了四块毡,锦衣卫这才在毡上又铺了卷白梭布,这也是廷杖的规矩,被杖者躺在白布上面,一俟廷杖完毕,行刑者只需把这白布一拖,被杖者就被曳出广场,交给早已在那里等候的家属。 此时夏慕杨继盛两人被押到毡前,面朝木台站好。 自嘉靖皇帝登基以来,到现在的嘉靖四十年,一共四十多个年头了,这皇极门外一共举行过四次令人毛骨悚然的廷杖。 最大的一次是杨挺和“大礼仪”那次,四百多人一起挨杖,更是多年没有发生过的惨事,之后便是夏言那次,苏纲引流清援,二百多人被仗刑。 满朝文武士子的脊梁,硬是在这实打实的仗刑下,被打断了,打怕了,所以任由严嵩祸国殃民,没有一人敢站出来反对。 十多年过去了,不成想,今日的皇极门,又迎来了仗刑。所以文武百官,六科言官,心中悲戚,广场上的气氛更显得格外压抑。 朱希忠贵为锦衣卫大帅,流血的场面也见得不少,但今天他却十分不愿意看见这血淋淋的一幕,只因挨打的这个人,是他十分器重的手下。 此刻只见朱希忠,扫视一眼夏慕,叹道:“我本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却不想你反倒是个汉子,这样也好,选择了这条路,就算跪着也要走下去夏慕就挺起你的脊梁,记住我的话,男儿流血不流泪,铁筑筋骨不下跪” 夏慕心中感谢朱希忠照顾之恩,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属下谨记都督教诲:男儿流血不流泪,铁筑筋骨不下跪因为我们是大明的守护者锦衣卫” “不错”朱希忠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做了一个手势,嘴中吐出两个字:“卸枷。” “卸枷”一旁小校大声传达命令。 几个缇骑上前,娴熟地开锁取枷。只听得一阵咣啷咣啷的磕碰声,将两人颈上的铁木枷卸了。 夏慕只感觉双手被扯举起来夹死,肘关节都已僵直麻木,一旦卸开枷,他们向上弯曲的手一时还放不下来。 夏慕疼得满头大汗,这铁锁硬生生将人的胳膊掰扭曲了,怕是筋骨已经错位,想要放下来,谈何容易。 王世贞在一旁,见两人疼的直咬牙,急忙单膝跪在两人身前,含泪说道: “光中,椒山,闭眼一咬牙,手就下来了。” “有劳元美兄过来帮我扳下来。”夏慕实在放不下来,眼看胳膊皮rou已经血青肿胀起来,怕是筋骨已经完全扭曲了。 王世贞点了点,抬步过去,单腿跪下,一边掏出手袱儿替杨继盛跟夏慕擦拭手臂被铁锁折的血迹,一边说道: “看你们在这里旁若无人地斗韵,王某实在钦慕。二位受此冤屈,犹苦中作乐,真名士也。” “苦倒没什么苦,”夏慕强忍着疼痛,取笑道,“就是手箍死了,写不来字” 王世贞看着二人手臂都被打弯了,只觉心揪得很,便伸手去把杨继盛的铁木枷往上抬了抬,想让他们轻松一些。严世番却不乐意,让东厂番子过去阻止。 只见那东厂番子,顿了顿手持的哨棒,嚷道: “这位大人,请站开些。” 王世贞不理会他,仍用手抬着枷,杨继盛怕他吃亏,低声提醒道: “元美兄,快依他说的办,这些番子是狗脸上摘毛,说翻脸就翻脸的。” 那东厂番子,耳朵尖,把这句话听进去了,又仗着有严世番撑腰,没把王世贞看在眼中,顿时又一脚把杨继盛踹翻在地,吼道: “你敢骂人,看老子不揍死你。” “狗东西,爷就骂你们这些没卵子的东西了”夏慕见这东厂番子如此嚣张,顿时呲目欲裂大骂起来。 王世贞赶紧把杨继盛扶起,霍地站起身来,双目如电逼视着那东厂番子,厉声喝道: “严家父子的走狗” 就在此时,北边突然一颗流星划过,夏慕瞧着那流星,直觉得大限将至,呵呵一笑:“富贵于我入浮云,只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满心的遗憾,可老天还是待我不薄,没想到死前还能再看一次流星。” “老天爷有眼,”杨继盛却突然狂笑起来,“我辈之举,上合天意,纵死何憾” 古人都以天象为预兆。杨继盛这一笑,夏慕也是笑了起来,不由得问道:“椒山兄,此生可用憾事” “无憾了光中兄呢” “我”夏慕一怔,随后苦笑,“我有太多人放不下,我还没有生孩子,更没有上过战场,我的遗憾太多了,但为了世风日衰,和光同尘之下被打断的士子脊梁,我也无悔了” “那我们就做这大明皇朝的最后的殉道者” “此评允当,”夏慕笑了笑,低头看了看颈子上套着的沉重的铁木枷,又抬头看了看淡云飘逸的蓝天,大声吟道: “书生自赏血如华, 皇门长跪丹心壮。 人生自古谁无死, 天道无穷地有涯。” 严世番一听此话,心中冷笑连连,却是大声跟东厂的番子说道:“既然他两人想要把手臂弯过来,你们就过去帮帮他们吧,做做好事” 严世番将“做做好事”咬得很重。 那东厂番子听了严世番的话,心中知道他的意思,气哼哼过去,只见他伸棒朝夏慕胸前一横,铁刺扎在囚衣上,顿时扎了几个小洞,更是将夏慕皮rou刺得鲜血淋漓。 夏慕疼的直冒冷汗,冷眼瞧着那东厂番子,眼睛血红:“狗杂种,你等爷爷今日不死,将你头盖子掀翻了” 那东厂番子一听,来了痕劲,别着夏慕胳膊,猛地一别,只听一声清脆的“嘎嘣”声,响彻寂静的广场。听在众人耳中,都心中抽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夏慕却是狠狠咬着牙,颤抖的双手死死握紧,硬是疼的满头大汗,没有喊出一句话来。 身后的六科言官,顿时大声叫了好:“伯爷真丈夫男儿流血不流泪,铁筑筋骨不下跪” “伯爷风骨,长青不衰” “伯爷当为士子表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