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逝者已矣
现实也许很残酷,却不得不直接面对;梦幻也许很美好,却也不过是水中捞月。 叶澄恍然回到现实,顿时瞠目张口,浑身酥软,一跤跌在床边。苦涩的泪水,顺着脸颊倾泻而下,他依然无法接受这突来的巨变、难抑的伤悲。 “师尊!弟子无能,眼睁睁看着你......却什么也......”叶澄默默落泪,暗自低语。 此时,那白发老翁叹道:“堂堂七尺汉子,哭个什么,真是不像话!”他说完摇了摇头,继续埋头雕刻手中的木器。 叶澄正值悲伤,无法自制,哪听得这些言语,过了片刻,他忽而止住悲情,怒目切齿,厉声叫道:“紫焰宗!任天麟!你们......你们这些杀人凶手!我......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报仇......” 叶澄怒气冲天,正嘶声叱骂,声音戛然而止,倒在地上,已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去多久,连夜的酣睡,已使他的怒气暂消,伤情好转,叶澄睁开朦胧双眼,眼前又是这陌生的屋顶,一股腥臭的气味飘散而来,屋外股股风声在他耳边回荡。 叶澄翻身坐起,身子已清爽许多,他左右看了看,已回想起一切。也许时间就是最好的良药,既能治疗身体,又能抚慰心灵。 此刻这陌生的小屋,只有他一人,那不知名的老翁已不知去向。叶澄右手边是一扇半开的支窗,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竟是那么刺眼。他的前面,小桌上放着一个未完成的木头雕像,桌边还有一把细小的木把尖刀。 叶澄缓缓站起,在床尾拿了自己的黑白两个葫芦,扎在腰带上,向木桌走去,多日未曾立足挪步的他,仿佛连走路都生疏了,他定了定神,好奇地拿起桌上的木雕。 只见那木雕刻得是个英姿飒爽的蒙面女子,她手持双剑,迎风而立,衣炔飘飘。虽然尚未完成,却是栩栩如生,精妙绝伦。 他不禁暗暗感叹,又多看了两眼,便把木雕小心地放下,转身往门前走去,正见墙上挂着几条晒干的鲩鱼,腥臭扑鼻而来。 叶澄推开房门,霎时阳光普照,洒遍全身,耀眼的光芒早已令他睁不开眼,他手搭凉棚,遮遮掩掩,才慢慢适应下来,而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地怔在原地。 但见,头顶之上,天际湛蓝如洗,艳阳自东高升;脚下是一片高地,远处青水漭漭,与天相接,左右延绵数十里,一时之间不知是江河还是湖海。 远处恰有几支白鹭腾空飞起,正与水天相平,叶澄怔了一怔,转头观望,见高地左边有一小路缓缓盘下,直至水边,他俯望过去,瞧见有一人头戴斗笠,身穿粗布灰衣,正在水边垂钓。 叶澄沿着小路缓缓走下,步履渐渐稳健如初,径至水边,才发现那人背偻须白,正是在那小屋见到的白头老翁。而眼前这茫茫大水,却是一青碧湖泊。 叶澄略略回想,正要问询于他,却见那老头微微回首,笑道:“你终于醒啦!也是赶巧,今日阳光和煦,正适合出来晒晒太阳,透透风。” 叶澄默不作声,顿了半晌,才道:“你是谁?” 老头不答反问,道:“你又是谁?” 叶澄仍不回答,老头道:“不说也罢,相逢即是缘分,又何必执着名姓来历!坐吧!”他说完却从身旁拿起一个黄色葫芦,对嘴喝了一口醇酿,抹了抹嘴,笑道:“哈哈!有酒有rou,有闲有乐,老头子这日子还不错吧!” 叶澄此刻心神颓丧,闻到酒香,忽而想要喝上一口,却只盯着那葫芦,默然不语,那老头瞧见,瞥了一眼,便将葫芦递了过来。 叶澄拿在手里,喝了一口,又是一口,最后索性对着嘴倾倒,转眼之间,一葫芦酒竟被他一饮而尽。 那老翁瞪眼叫道:“你这小子,也忒没良心了,怎么一人独饮,也不留我些!”说完一把夺了葫芦回去。 叶澄眼神迷离,茫然一笑,猛然坐到地上,他此刻终于明白酒为何物,明白这世间为何有那么多人嗜酒如命。 老翁拿着酒葫芦,晃一晃,哪还有声响,瞪着叶澄哼了一声,斥道:“真有你的!一滴也未剩下......不行!不行!快去给我沽酒回来!” 他见叶澄棱棱挣挣,又催促道:“快去!快去!看你也好得差不多了,也该活动活动了!” 叶澄这才惘然说道:“哪里有酒?” 白头老翁先指身后高地,又指着西南方向,说道:“从我那屋前小路往西走,再沿着湖边走十多里路,有个湖畔小镇,那里有卖酒的。” 叶澄拿了酒葫芦,起身往小坡上走,正是酒意上涌,歪歪斜斜走上高地,未行几步,便躺倒在地睡着了,他这一觉从巳时直睡到申时方醒。 当他睁开双眼,发现又身处小屋之中,便要起身下床,却见桌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叶澄凝目一看,但见那女子明眸朱唇,头上扎着麻花辫,脑后裹着灰布帕,穿一身朴素青布裙,容貌青涩娟秀,虽不施脂粉,却有几分姿色。 她见叶澄看来,匆匆避开目光,低声说道:“叶公子,你醒啦!” 叶澄暗暗吃惊,这女子何以知道自己姓氏,便又打量一番,竟恍惚间觉得这女子有些眼熟,问道:“你是谁?你认得我?” 女子讪讪回道:“我叫陈小禾,住在大洼村。上个月,叶公子来我们村寨时,我曾卖过一个手帕给公子,后来叶公子为名除害,帮了我们大忙,因此乡亲邻里互相传说,我才知道公子姓名。” 叶澄这才想起来,眼前的女子正是当日在大洼村卖手绢的姑娘,又问道:“你怎会在此?” 陈小禾道:“我是给杨老爹送饭来的。”叶澄料想她说的杨老爹,应当就是那个白头老翁,他又问了几句,方知这女子还有一个兄长,因自幼父母早亡,被这杨老爹养大,后来这杨老爹想图个清静,隐居于处,他兄妹二人知恩图报,时常送酒食、果品和衣物前来,多有孝敬。 叶澄问询交谈少时,渐渐伤感,再无言语,这陈小禾也无话说,沉默片刻,看了眼窗外天色,便辞了叶澄,出门回村去了。 叶澄黯然销魂,瞧见桌上的酒葫芦,不觉又想买醉,便拿着空葫芦,出了房门,寻路去镇上沽酒。此刻,日暮渐沉,他朝太阳落下的方向行去,走了不足一里,果然瞧见一条黄土宽路,沿着湖岸向南伸去。 他放眼望去,但见湖边芦苇片片,连绵不绝,随风飘摇,岸上杨柳成排,千丝万缕,如垂金色丝绦。叶澄自然无心赏景,使起身法向南奔去,他本心灰意冷,此刻却像与自己赌气一般,一口气向南跑了十多里,直见到人烟灯火,方才停下。 叶澄一面急喘,一面向那湖畔小镇徐步走去,而他却未察觉,自己适才身姿轻盈,动作灵敏,身法竟比之从前强了不少。 夜已来临,街市上人渐稀少,卖酒的小店,此时已无人光顾,门前的酒字灯笼随风摇曳,好似随时都会熄灭,初冬的寒风在这夜晚,更显冷冽。 叶澄大跨步进入店里,把那老翁的葫芦装满了酒,又另叫了一碗,找了张桌子牛饮起来,转眼间一饮而尽,他便叫店家添酒,那店家一看,料定他是个买醉的落魄之人,于是走到桌前,堆笑说道:“这位客官,我们店要打烊了,还请行个方便!” 他见叶澄木讷,继而说道:“不如我再装些酒,客官带回去,慢慢饮来,岂不悠哉?” 那店家盯着叶澄腰间的一黑一白两个葫芦,又道:“客官这俩葫芦可还能装酒?” 叶澄虽然消沉之极,却也不是蛮横之人,便起身要走,被他这么一问,叶澄愣了一愣,俯首看了眼腰侧装水的白葫芦,也不管什么御水不御水,即颠倒葫芦,把水漏尽,叫店家装满了酒,便扭身离去。 夜色昏暗,无星无月,叶澄此刻无心急返那破旧小屋,毕竟那里不是他的家,那个杨老爹也并不是他的家人,既如此,此时又该去往何处?他茫然行了几步,恰来到湖边,借着岸边屋上几点昏灯,瞧见水边泊着几只渔船,此时渔夫已然归家,船上自然无人。 叶澄找了一只偏远的渔船,跳将上去,往船篷一钻,拿出自己的白色葫芦,喝起酒来,喝了几口,又盯着葫芦,怅然自语道:“即便装再多的水,又有何用,那水救不得人,杀不得人,还不如这琼浆好用......” 寒风瑟瑟,夜静人寂,叶澄凄然一笑,却感股股凉意袭来,船篷里正有一件蓑衣,便披在身上御寒。 叶澄缩在船篷下,又喝了几口酒,忽而听到一阵呜咽哭声,他又细细一听,料是女子的声音,便循声向外观望。 已适应这黑暗夜色的他,凝目一看,果然瞧见一个女子,在镇外一侧的湖边独自低泣。叶澄摇了摇头,正暗自叹息,却见那女子纵身一跃,跳进了湖里。 周围没有别人,那女子早已沉入湖底,一息,两息,三息......时间一点点过去,叶澄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如今他万念俱灰,是否还要去管别人的死活? 也就在此时,街上跑出来一个华发老人,他提着灯笼,一面向镇外疾行,一面四处张望呼喊道:“我的儿啊!你去哪了,快应爹一声......” 这老人想必是那女子的父亲,已着急得哭出声来。叶澄听在耳里,心头不觉辛酸凄楚。 “澄儿!你记住!我辈修仙,当匡扶正义,救死扶伤......”师尊的话语在叶澄的神识中回荡,他的内心在苦苦挣扎。 终于,他霍然起身,捏诀施法。 而这久违的水灵,是否还听他号令。 “起!”叶澄暗暗呼喊,那渐渐平息的湖水,忽而一声咆哮,一股激流随之喷涌而出,把那轻生的女子冲在半空,叶澄飞身接住女子,将其放在岸边,又以御水之法把她吞咽的湖水引了出来。 一番施救,那女子气息复苏,终于捡回一条命。那哭喊的老人想是听见异响,匆匆跑将过来,正见那女子一身湿透,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老人登时丢下灯笼,扑倒在地,趴在那女子身上,啼天哭地。 叶澄站在一旁,忽感眉心一阵酸痛,却未多想,对那老父沉声说道:“她还活着!” 那老人这才止住哭声,查看女子脉象气息,这时,女子恰好苏醒,一时父女相见,抱头痛哭。
叶澄缓缓转身,向黑暗中走去。 “我的女儿,你为何这么想不开啊!爹若没了你,可怎么活呀!” “爹,女儿不孝......” “女儿呀!你莫再做这傻事,就算不为爹着想,也想想你的母亲和你那夫君,他们在天之灵,若见你这般寻短见,该多伤心啊......” “爹!我,我真的无法接受......” “孩子!逝者已矣,我们活下来的人虽然悲痛,却要好好珍惜自己,让他们安心,才能不辜负他们的嘱托与期望啊!”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痛苦地活着......” “女儿,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等着你,你要相信爹!” “......我......” “一切都会过去的!” “......爹,我想回家!” “好!好!回家去!” “......” “女儿,刚才救你的人是谁?爹都未来得及向他道谢......” 叶澄沿着湖边信步而行,或快一步,或慢一步,或喝一口醇酒,或望一眼夜空,那父女俩的对话令他久久不能平息。 他喝得更急,醉意也来得更快,随后,这般踉踉跄跄,摇摇摆摆行了半里,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倾,倒在一颗大柳树下,酣然入睡。 风愈寒,夜更深,草木在阻挡风袭,蓑衣在抵御寒浸,黑夜已将褪去。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叶澄一觉醒来,已是破晓时分。酒,虽能令人酣睡如泥,暂得无梦无愁之境,而在那之后,前事烦恼却会愈加清晰。 他很快又回到了那生离死别的时刻,师尊仿佛就躺在他的怀中,那最后的嘱托,犹在耳边。他忽然想到了寒霜剑,那是师尊唯一的遗物,它现在何处? 叶澄忽然又惊又怕,他不敢想象,若是连寒霜剑也丢了,即便死,也无脸去见师尊了。他随即撇下蓑衣,飞也似的往那杨老爹的小屋奔去。 不多时,天色渐明,叶澄望见那皋上小屋,径直飞掠上去,来到屋前,一拉房门,疾奔窜了进去。 杨老爹坐在木桌前,正灌注于他那木雕功夫,叶澄猛然闯进,他却依然旁若无人般仔细雕刻着。 叶澄一进屋,便左顾右盼,上仰下伏,四处寻找寒霜剑。他本就着急,又见墙边、床上没有他物,便问老翁:“可曾看见我的剑......” 他正发问,那杨老爹咂嘴斥道:“急个什么!我老头子要你那些东西作甚!瞧!那床下下的箱子,你的东西全在里面!”他说着一面指着床下的大灰木箱子。 叶澄一个箭步跨到床前,俯身拉出箱子便找。 他匆匆打开木箱,但见箱内放着一把三尺长剑、一本破旧古书、一个收口布袋,还有一些衣物铺在箱底。 叶澄一看,总算松了口气,剑是“寒霜”,书是《无痕》,而那布袋和衣物想必是这杨老爹所有。 叶澄正思间,杨老爹缓缓说道:“你这几样东西看起来非同一般,我便给你放到了箱子里。” 叶澄拿起寒霜剑,收了《无痕》便合上箱盖,正要把箱子推至床下,杨老爹急忙说道:“你这小子,要拿便全拿了去,何必剩下一个!” 叶澄一听,大吃一惊,暗付道:“分明只有剑和书是我的,还叫我拿什么......”他正惊疑,忽感眉心微微一颤,神识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呼!险哉!险哉!总算是条活路。” 叶澄辨别言语,知道是风皋传音,正值惊喜各半,那风皋又道:“醒的还真是时候!臭小子,快把那束口袋子收了,那是老夫的宝贝!” 叶澄愣了片时,这才把那袋子收在身上,盖了箱子起身。 杨老爹看了一眼,慢慢悠悠说道:“怎么?要走了么?算起来,你在这也有大半个月了,我还不知道你叫啥,那天倒听见小禾叫你叶公子......” 他正说时,叶澄张目结舌,沉吟道:“什么?大半个月了......”他未想到自己竟昏迷这么久了,而风皋也暗暗叹道:“果然不容易啊,连老夫都沉睡了这些时日.....” 叶澄心神渐渐沉稳下来,思付:“已过去许久,师尊等人或许还曝尸荒野,不论报不报仇,且先回去......”此时静心一想,更奇怪自己何以从太华山来到这里,决定稍后向风皋问询,当下向那杨老爹躬身一拜,道:“前辈救命之恩,叶澄无以报谢,待晚辈了却心事之后,便回来服侍左右,聊表心意。”说罢又拜了两拜。 杨老爹停了手,对叶澄说道:“好!好!你去吧,我等你回来。至于救命之恩,你还得去谢谢小禾丫头,这段时日多是她在床前照顾你。” 叶澄怔了怔,把酒葫芦交与杨老爹,正欲辞别出门,却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