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商业游侠的缘起

    次日下午，谢木匠翻出一套中山装穿上，这衣服还有一股樟脑味。他又换上一双半旧皮鞋，打上鞋油，上了光，便推着自行车准备出门。走到大门口，隔壁王二嫂端着一盆炸薯丸子，走了过来，道，哎呀，我的大和尚，今天发狗牯sao了？还是准备去相亲？谢木匠笑笑，没理她，王二嫂说，重阳节快到了，按风俗，我给你炸了点紫薯丸。谢木匠跨上自行车，道，谢了，放厨房吧，我回来吃。头也不回。走了。

    方艺儒今天特地穿了西装打了领带出门，开着王副县长那辆00002车牌的BJ吉普出门。一九八一年初，方艺儒第一次穿西装的时候，在一潭死水的楚云投下了一颗炸弹。背地里，人们称它为“大前门，吊颈绳，短命鬼要勾魂”。方艺儒一概置之不理，照穿不误。一年过去了，街上穿西装的竟然慢慢多了，大家也就没那么稀奇了，吊颈绳甚至成了一种时髦。

    方艺儒请客的地方叫“知青饭店”，这是一对上海知青开的饭庄。他们也是楚云第一批个体户，知青饭店的菜品走的是高档路线。本地菜的特色是咸、辣、油、糙，大碗一装，堆成一座小山。知青饭店的菜品则口味偏清淡，重视食材的新鲜度，摆盘很讲究。在楚云，只有高档的人才去知青饭店吃饭，叫吃面子。当时，有句话叫：吃饭到知青，票子一顿清。

    知青饭店开在楚云河上游一个叫浇头弯的地方，这个地方离县城不远，有一大片巨大的榕树，饭庄开在榕树下。虽然有包间，方艺儒特地交代今天就在大榕树下用餐。这树下清风徐来，不远处，江水碧绿，是个幽静雅致的好地方。

    方艺儒带着方国生先到，不一会，谢木匠、老易也来了，便在榕树下喝茶候着。这时，方艺儒坐在逆光方向，隐约看到两个人骑车过来。其中一个是马馆长，另外一个是个姑娘，骑着一部凤凰牌女装车，长发在秋风中飘逸。

    还没等方艺儒反应过来，这姑娘蹭蹭蹭走到方艺儒跟前，一伸手大大方方道，方大诗人你好，我叫朱诗韵，是您的崇拜者。方艺儒愣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一个高个女孩，瓜子脸，白皮肤，长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有点调皮，有点活泼，像两只小鹿，在方艺儒心里撞了两下，一闪又不见了。方艺儒心道，这姑娘像史湘云。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尬住了。

    哈哈哈，我是文化局马局长的部下，去年表彰会，我坐在最后排，你当然不认识我啦，你说你的创业史，用了王国维人间词话的三重境界。这是非常经典的总结呀，我也是诗歌爱好者，听说你请马局长吃饭，没经你批准就擅自跟来了，见笑啦。方艺儒心头一震，这么多年，在楚云朱诗韵是第一个懂这个典故的女孩。顿生好感。便道，哪里，哪里，朱小姐赏脸光临是我的荣幸。立马站起来，给朱诗韵拿了凳子让她坐下。

    大家坐好，方艺儒拿出两个造型很奇怪的酒瓶子，这瓶子上贴着外国字，这种酒大家从来没见过。老易拿过来双手捧着，瞄了瞄，道，艺儒兄，啧啧啧，这是法国名庄酒呀，这是欧颂古堡的酒。它产于法国波尔多右岸的圣埃美隆产区，这瓶红酒以梅洛搭配品丽珠酿制，是一瓶非常好的酒。大家一时根本没听懂老易在说什么。方艺儒道，啊，这是传说中的法国名庄红酒啊，这是我大学同学去年从法国回国带回来送给我的。没合适的人，我一直没舍得开，今天看来大家跟这酒有缘。

    说完准备开瓶。这可成了大问题，在楚云，这是另一个星球的东西。老易说，这种干红有专门的开瓶器，喝也得用专用的红酒杯。艺儒兄不早说，开瓶器我可以在店里先做一把。饭店老板老秦拿了老虎钳，起子，可都不知道怎么下手。老秦说，现在来不及了，实在不行只能用老虎钳把它敲开。方艺儒觉得这样实在不雅，正犯愁的时候，方国生道，爸，很简单呀，你可以在木塞钻个小孔透气，再用筷子捅下去，这样不就不用敲瓶了？老易道，还是这孩子脑瓜子转得快。

    开好红酒，老秦又拿了六个玻璃杯，准备分酒。谢木匠道，别，别，别，五个杯子够了，我喝茶陪你们。方艺儒这才想起谢木匠吃斋，便交代老秦，专门给他炒几个青菜，要老秦先用菜籽油把粘了猪油的锅刷一遍，去荤腥。谢木匠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吃素，没别的讲究，大家吃什么我吃什么。只要是蔬菜就行。

    倒上酒，方艺儒站起来，双手捧杯，道，这第一杯酒，我敬马兄，这个工程设计，我确实是花了心事，按国内一流图书馆标准设计，为此我特意回同济找了我的师长请教。县里都说我设计超前，其实，再过十年，大家就明白这样设计多么重要。图书馆设计是极其专业的事，这帮土包子，我口水都快说干了，还在说我太时髦，哎哎，要不是马兄，我这工程都想撂挑子了。马兄，我先敬你一杯。

    马馆长（他早就是文化局局长了，因为当文化馆年数太久，大家还是叫他马馆长）道，哪里哪里，艺儒兄，见外了。我该敬你，你给县里干了一件好事。这样亏本的工程，除了你谁会接呢？艺儒，我现在可以说了，3500平，招标的时候，他们报价统统超过八十五万，就你报了七十万。整整低了十五万，十五万哪，这是一笔巨款。我相信十年后，你的名字会写进县志的。以你这么苛刻的质量标准，这工程你少说也得亏不少钱吧，我看你用的材料都是市面最好的材料哦。方艺儒说，亏倒是没亏，毕竟上次承包教学楼我赚了不少，贴点进图书馆也是应该的。当然，其他工程我是不敢这么报价了，我是爱书的人，图书馆是我的梦，我希望给后代有个交代。这样吧，要不，这一杯我们一起为图书馆正式落成干了？大家连胜答好，站起一口干了。

    朱诗韵也是人生第一次喝红酒，除了觉得这个酒果香花香浓郁，喝下去有点酸酸的，别的喝不出味道。不过，对她来说，不在酒的味道，在跟谁喝。大家喝完，朱诗韵站起来，说，方大诗人，这第二杯酒得我敬你，因为今晚有一件事请教，不过，我提一个要求，敬完酒，你得跟我说实话。我喝了，你随意。还没等方艺儒答应，朱诗韵一口把杯中酒干了。

    方艺儒一手遮杯也是一口干了。道，有何事，且直言。朱诗韵道，甘肃天水行政区下的X川县委给我们县发了一封感谢信，信里说，我们县有一人，连续三年给X川小学初中高中的五十二位同学代缴学费。这些孩子家都是贫苦家庭，要不是这个活**，好多同学都要退学。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难能可贵的是，汇款的人竟然不留名字，只知道是从我们县汇出来的。X川县委对这个**特别感谢，就给我们县里写了感谢信，李书记收到后就委托我们文化馆查找这个活**，要在县里掀起一场“五讲四美，学习活**”的新高潮。我想来想去，第一，这个必须有相当的经济条件，第二，这个人应该跟那边有某种联系，找来找去，我想到了您，后来一打听，果然，您下放地就在X川县，王大诗人，我说得对吗？

    方艺儒脸一红，道，不是我，不是我，你再看看是不是别人。朱诗韵道，方大诗人，您就别客气了，这是好事啊，总不能让我到公安开证明，再到邮电局去查底吧。

    方艺儒道，哎，也是服了你们这些机关的人，不过，诗韵，你得答应我，我不能接受县里的表彰，实在不行，你帮我撒个谎。做这个事，我纯粹是我我自己啊。你不知道，X川那个地方有多穷，我在X川的时候有多苦，真正的穷山恶水，除了黄土坡，一棵树都没有。我几次都差点饿死，是当地的老乡救了我，这几个村的同学，他们的父辈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得报恩呀。说着，眼睛都红了。

    方艺儒接着道，再说，你不知道，楚云历来有游侠精神，我父亲虽然名声不好，他好赌好烟不假，但暗地里，他其实把自己看成一个游侠。1930到1933年，楚云大灾，县里传说，谁家的孩子要饿死了，只要念观世音的佛号，家里就会出现一袋米。老一辈的人应该记得这个传说。其实，这些米都是我父亲差人悄悄送去的。通过这种方式，他救助了上千快要饿死的孩子。这件事，除了我们几个儿子，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他死前交代，太史公说的游侠是不留名的，到死都没人知道，才是真游侠，他做到了。大家都知道我在方家身世不正，但父亲一直最器重的就是我，死前，他要我立誓把这这种游侠的信条传承下去，说实话，我做的还不够多。因此，这点小事，绝对不能对外宣传，否则，违背了我的祖训。

    大家今天才知道县志记载的1930年—1933年的观世音显灵的故事竟然是这么回事。对方家祖上这样一段传奇，不禁升起敬仰之心。大家提议，敬方父一杯。

    方艺儒又道，我方家从不以游侠自诩，就是恪守父亲的这个信条，我们决不能像这五大姓这样，只会争一个游侠的名份，骨子里很重利。他们认真读过太史公的《游侠列传》吗，过渡的彰显，是什么游侠呢。

    马馆长道，那是，那是，诗韵你别为难艺儒啦，他是真游侠，是我最敬佩的人。你不说，这个事连我都不知道。关于游侠精神，我们探讨了很多次。我同意艺儒的观点，游侠精神，不单是打打杀杀，能在商业中恪守游侠精神，为商赚钱，取之有道，用于帮助别人不留名，就是地地道道的的游侠精神。

    方艺儒道，知我者莫如马兄，我的梦想就是建立一个讲诚信，守规矩，侠天下，不留名的企业集团，把我父亲的嘱托发扬光大，为我父亲正名。来，来，来，宝贝，你听着，你爸我方艺儒，发誓要做一个真正的商业游侠。赚最干净的钱，接济最多的人。说完，仰头把酒干了，方国生懵懵懂懂的也就跟着干了。

    酒至半酣，大家相谈甚欢。当时皓月当空，不知不觉，两瓶红酒快要喝完。这个酒也是奇了，越喝越香，老易道，看来这个酒解酒时间很长，我这大老粗牛饮也是糟蹋了它。朱诗韵说，也没有啊，只要兴致好，比什么都强。老易道，那是，那是，上次听艺儒兄朗诵聂胜琼的一首《鹧鸪天，别情》，让我跟谢木匠听得醉了。我提议，艺儒兄给大家再来一段。方艺儒道，今晚我们谈的都是大道，就不朗诵宋词了。在这样的月色下，我为大家诵一段离sao最是应景。屈原是我最崇拜的诗人，离sao里有我的人生准则，屈原告诉我们，做人要高洁，纯粹，绝对不跟世俗妥协。这也算一种游侠精神。说完，仰头吟唱：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月光下，方艺儒身材修长，气质非凡，声音铿锵有力，有一种力拔山河的气势，大家合着拍子给他击节而鼓，气氛一时高昂无比。谢木匠一直默默听着，心里暗道，这家人不得了，很有佛性，这才是真菩萨。

    关于游侠精神，谢木匠本想补一句，佛就是游侠精神的最高境界，游侠固然好，可渡人有限。佛陀是渡世间一切众生。而且，《金刚经》大乘正宗分说，灭度无量无数无边，而实无一众生得灭度者，这不就是不留名，不谋利的游侠精神的最高境界吗？不过谢木匠只是想想，并没有说出口。

    方国生那天喝得有点晕乎，多年后，很多场景都没了印象，唯独商业游侠的信条他记住了：

    讲诚信，守规矩，侠天下，不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