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玖阳山

    “我曾到过此地，这里应该是神笔山才对……”夜色之中，老乞呆呆地望着前方。

    李画生没有做声，拿出画卷收起了小船。

    舟是用不上了。后方的河流仍在奔涌，可前方不再有水路。

    灼灼的蒸汽在不断上腾，远方的山岳后方光芒万丈，山后方的事物过于巨大，以至于高山也不可将其完全掩盖。

    远方一片焦土，已经破败的枯木桩宣誓着一个村落的死去，人的枯骨随意散落在村庄的残骸中。

    老乞颤抖的手不断移动，最后指向西方。

    “七……八……九。”

    第九个太阳，悬在西方，却不肯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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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乞小心的将家酒向前撒去，家酒化作白气上飘。

    “……你的墨戏之术……”

    李画生苦笑：“技艺再怎么高超，墨戏到底还是戏墨，墨水也到底还是水。”

    老乞叹气：“无计可施，我们换道走吧。”

    李画生拖住下巴：“但这九个太阳并非天然生成，你看……”

    老乞瞪大双眼。

    真正的太阳早已落山，高挂空中的太阳之上，竟有浅浅的墨痕。

    老乞的脸色阴沉下来：“这种炫耀自己技艺的方式，多少有些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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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画生轻拍画卷，从中取出一把弓。

    “传说天有十日，大羿射其九，苍生才得以安居。”

    李画生搭上一把箭，将其射向太阳。箭在空中发出灼灼的耀光，但很快便化作墨水跌落。

    老乞露出失望的表情：“不行么？”

    “可以。”

    “可是你的墨箭无论画成什么材质，都会在光照下化回原形……”

    “那便不用箭矢。”

    李画生再次搭弓，可手中空空如也。

    老乞疑惑：“太阳可不像星星，会被无饵的鱼钩钓上来……”

    射箭！

    一阵凉飔从从老乞面前呼啸而过。狂躁的暴风穿过了太阳，在其上破开一个小洞。

    “果然……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同是墨戏，他的‘太阳’不会融化掉……”

    太阳很快闭合起来。暴风转向，奔向李画生，在他面前的焦土上砸出一个大坑。

    老乞抬头盯着“太阳”，皱了皱眉。

    天上的那团火球是空心的，刚刚破开的洞中是旋转的气流，以及被气旋包裹的一团缓缓缩小的浓墨。

    “极其精妙的把戏，只是没用在正道上。家酒借我一用！”

    老乞会意，将葫芦抛给李画生。李画生倒出许些，将其用气流包裹住，搭弓射箭。

    九支包裹着家酒的风箭射入天空的太阳，家酒汽化后去势不减，直直地射入太阳之中。

    风箭被气旋弹出，但家酒被留在了气旋之中，与浓墨融为一体，太阳燃烧的更旺了几分。

    “酒墨配比一混，墨戏就难成了。”老乞看着天空中猛烈爆炸开来的“太阳”，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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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熊烈焰的在大地上肆虐，前方的荒村被无数的火舌舔舐着，枯木灰烬中的残火借机逃离出故地，神笔山一派人间地狱景象。

    老乞看向李画生：“这……”

    “既非阳炎，自可浇灭。”李画生指着继续向前奔流的大河，开始收拾笔墨纸砚。

    老乞取回家酒：“可这河水要多久才能浇灭这么大的火势……”

    李画生将那张未被收起的宣纸递给老乞：“那便助它一臂之力。”

    看着画中的酒杯，老乞心领神会。

    他将画扔上天空。

    酒杯并未降落，而是越升越高，虽不断远去，可在人的眼中却始终是同样的大小。在苍穹之下，酒杯下倾，无数江水自天上而来，飞流直下三千尺。

    洪流席卷了火焰，刚刚嚣张无比的烈火被江水覆盖，消弭不见。天再一次回归黑暗，如水的月光洒在人间。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李画生取出小舟，与老乞一同踏上，向神笔山中央灯火未歇的北山古寺进发。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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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孱弱的和尚坐在古寺中央平静地敲着木鱼。

    “搞出这些幺蛾子的就是你吧？”老乞抓住和尚的衣襟，向上拎起。

    “小僧墨戏不精，亦未曾作恶。”枯瘦到令人害怕的和尚表情平和。

    “那外面的那九个太阳是怎么回事？”老乞怒喝。

    狠厉之色在和尚脸上一闪而过：“那是他们咎由自取！”

    老乞将和尚推倒在地：“还敢狡辩！我上次来，这里还过的好好的！”

    和尚冷笑：“真的过的好好的吗？你可曾在这里种过地？可曾在这里生活过？”

    “百姓全都安居乐业，村中各处风调雨顺，难道不好？”

    和尚瞪着老乞：“你见过这里的农田吗？那些商人与士族就是你眼中的全部百姓吗？！”

    老乞想要反驳，但他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和尚咬了咬牙，抓起毛笔：“我来让你看看这九个太阳是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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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笔山原先叫做九阳山。这一脉的农田十分肥沃，比望天田那般良田还要更加滋养。这样的田，必能孕育出至好的庄稼。

    可上天和此地的人开了个玩笑。那些肥沃的田地，都在山体中央；与其说是在山体之间，更不如说是巨大的山洞之中。

    山中不得阳光，无法耕种。山外则都是遍布杂石又肥力全无的荒田，春种一粒粟，秋天只会有生命力顽强的杂草留下。

    村民无奈，只得放弃农业，转从工商之道寻谋出路。可每逢饥年，再多的钱财也难换一顿饱饭。

    有村民走投无路，借油灯的光在山中种植谷物。出人意料的是，谷物竟能仅凭借油灯的光便能成熟。尽管谷物细小，但品质优良，口感绝佳。

    大家起先只以此糊口。但后来有个商人将其上供朝廷，得到赏识，从此九阳山白玉良米成了皇家贡品，一把白玉良米可抵几石民间好米。

    商人以此发家。

    但这亦是罪恶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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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人成为地主之后，便勒令佃农在暗无天日的山洞中整日劳作。

    长年累月的仅在油灯下劳作，村民的视力不断恶化，最终到了无法出山的地步，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太阳，终生的光亮都源于几盏小小的油灯与火把。

    直到破山海明禅师云游时路过此地，这场漆黑的噩梦才迎来终结。

    破山明禅师见到村民惨状，恻隐之心萌发，便用高超的墨戏击败并赶走了豪强，在此地驻留下来。他穷尽念头，画出了能代替太阳的“阳炎”，照亮了九阳山的山间。

    笔下虚空，心性光明，照彻了多少年未被照耀过的土地。

    禅师的“阳炎”不光可以照明，在其照耀下，还能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但再伟大的人都会逝去，禅师也无法永远保护这个村子。他选了个聪慧的孩子，将戏墨技艺传授了下去。

    禅师在将要坐化前用尽毕生功力，画下九张阳炎图。每张阳炎能燃烧三百年，他吩咐村人每三百年一换，可保村子三千年无忧。

    为纪念禅师，村人将九阳山改名为神笔山。

    但禅师还是想的太远了。三千年，实在太远了。

    商人在离世前将九阳山的秘密告诉了后代，而他的后代遗传了他的贪婪与阴险。

    他们借怀念故居的名义回到九阳山发展村中商业。他们很规矩，没闹出任何纠纷与麻烦。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非常明确：这世上很少有人会不喜欢寿命。

    阳炎，延年益寿之效，稀世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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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代住持的笔忽然停下了。

    李画生与老乞静默无声，听着满脸狰狞与悲戚的和尚喃喃自语：“一个蓄积了三百年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