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命若棋局（6）

    一卫百夫长刘尚，是卫长百城焱的得力干将，正宗六品武士，这时正在雎国皇宫校场上，冷静关注着棋盘上的一切。

    作为红方棋盘上的‘车’棋！

    在他金云街的宅子里，放着卫长赐给他的三百两白银。

    那当然是用来办事的钱，办叶子启和顾峰的两条命。

    最初，得知两个目标都要在军演上参加‘武棋’的时候，刘尚心中喜忧参半。

    忧的是，武棋参与人数稀少，满场瞩目，难以再按原先计划，藏在人堆里，暗地下黑手。

    喜的是，这样可以光明正大取走目标两条命，不用伪装成意外；而武棋更是在军演里，一卫唯一有可能胜过二卫和三卫的一局！

    说明起来，这背后涉及到复杂的军方背景：

    三大卫所中，一卫负责镇守寒叶城，经历战事最少，而且卫长百城焱的心思都在官场上，整日忙着拉拢朝中权贵，确保自己将来继承国主之位，不事军务。

    因此，比较起来，一卫的战力就远远落后于三卫，更不用说廉洪野的二卫了。

    腐败成风，不经战事，这就导致一卫里真正有本事的人，几乎没有升迁之路，寂寂于普通士卒间。

    而军演中的“武棋”，则非常难得的给了他们一个证明自己的舞台，因此年年名额挣得头破血流，最后出场的尽是全卫精锐。

    相比之下，二卫、三卫里的强手，早已在战场上成名立万，拿了什长、百夫长的官俸，一个个求安稳还来不及，根本犯不着冒险来趟这趟浑水。

    结果，除了叶子启这样急着想要出头的年轻人，再没有能人愿意出席武棋。这就给了刘尚借机干掉叶顾两人最好的优势。

    私下里，他已经向所有参与“武棋”的一卫官兵许诺，无论谁拿下叶顾两人的人头，一条命就是五十两银子！

    此刻，红棋“马”棋正冲向那个叫做叶子启的目标，他要看到许诺自己的酬金落地的时刻了。

    “咴！——”黑马长嘶的瞬间，人马交错，雄健的马匹高高扬起了它的前蹄，影子像山一样落在了少年的身上。

    叶子启一剑挥开长枪，跟着进剑捅入马腹！

    红色的血，如雨洒落，沐浴了他的全身。

    下一瞬，黑马崩倒，身体完全摔向叶子启，将他彻底压倒在地上！

    “成了！”

    刘尚心中喜道。

    唐昭面露喜色。

    唐思周轻轻点头。

    唐菀蝶心弦骤紧。

    令官抬起了红旗。

    二卫声音喑哑。

    一切都成定局。

    但就在全场气氛即将爆发的前一瞬——

    黑马动了。

    令官抬到一半的手停住了，在他视线的中央，在校场千人齐指之处——

    黑马被扛了起来！

    全场的气氛仿佛窒息，怔怔地看着棋盘上那个“逼宫”的年轻士兵。

    他面色狰狞地扛着黑马站起来，最后上身微躬，双手分别抓住黑马前后腿的上臂，双肩撑起马肚，用背部扛起了整匹马！

    被马血浸泡的身体，那么年轻，却仿佛顶天立地。

    “好！”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随着一声喝彩，校场的气氛被点燃了！

    “好！哈哈哈……”

    “精彩！”

    “我雎国兵勇如此，必将打退马贼！”

    “雎国万岁！”

    ……

    红棋骑兵先前被摔下马背，这时刚拄枪坐起来，正准备起身，抬头就看到自己的坐骑被举向了天空。

    站起来的力气突然被抽空了，心里像吹着风。

    他想到了巨人夸父。

    “砰！”

    黑马被叶子启整个砸在骑兵身上，骑兵昏厥。

    “黑胜！”

    令官举起黑旗，满场气氛再次沸腾。

    刘尚在四面轰响的喝彩声里低头刮了刮鼻子，这是他心里感到紧张时的习惯，三百两的活，果然不是好接的。他感到后悔，当初百城焱召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该托病推辞的。

    “卒五进一！”

    棋局继续，叶子启走到红方九宫格中央，成了关系胜负的一子。

    “车二退四！”

    “弓八平四，将军！”

    “车二平五，吃卒！”

    棋令一出，全场震惊，国主百城炅竟然不顾被“弓”棋将军的红将，也要先吃掉叶子启这颗窝心卒！

    刘尚长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枪尾往车板一敲，双手握起枪杆。

    车夫会意，驱策起两匹马拉动的战车，向九宫格中央的叶子启笔直冲过去。

    在真正的战场上，战车至少也是三人同乘，一人持弓，一人持枪，一人驱策，多以四马同乘，是战场上横行无忌的凶猛杀器。

    所以兵法有言：“车骑者，军之武兵也，故十乘败千人，百乘乱万人。”（注一）

    而“武棋”虽然降低了战车强度，改为只有一个人站在车上战斗，但对于步兵而言，想要阻挡它依然无异于螳臂当车。

    车轮滚着“哐啷哐啷”的声音向叶子启碾去，当马首接近，刘尚突枪直刺，可他万万想不到，叶子启这时猛一抬头，大吼着就挥剑砍了上来！

    枪剑相交，不可估量的巨力将长枪一剑荡开！

    因为绝想不到叶子启竟然没有躲避，而是正面对抗，刘尚错过了最好的一次进攻机会。实际上，在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叶子启要冲上前一剑直砍到他身上，直到车轮滚过，他才一身冷汗地回想起，按规则这回合叶子启只能防守。

    以攻为守。

    “砰，砰……”

    像是鼓点般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刘尚回头一看，竟然是叶子启大步持剑追了上来！

    “臭小子！”刘尚见状大怒，想自己从军近二十载，贵为一卫百夫长，岂有被一个新兵追杀的道理？乃怒道：“停下来！”

    御者立刻停马，刘尚身子一抖，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也许太冲动了。而叶子启抓住这个机会，一举跃上战车！

    刘尚见状，再不多言，一枪朝下砸去！

    “啪！”

    叶子启横剑挡住来枪，重压下后撤两步，脚底压到车后沿，终于稳住。随后变招，便欲还击，可这时刘尚第二枪已经压了上来。

    “跑啊！”刘尚大吼一声，御者又将战车开动起来。叶子启顿时脚下不稳。

    这正是刘尚的心机，他看出叶子启的长处就是力气过人，但差在年轻，招式使得远不如自己熟练，更不适应车上作战。

    因此他便令战车跑动起来，摇晃的车板上，叶子启步伐变得仓促，刘尚则将一套“六合枪法”使得行云流水，大三合，小三合，便将叶子启压得只有防守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只见长枪竖劈之后，接着就是一个缠枪，枪尖画圆，将叶子启守剑撩开，随后刘尚弓步将枪尖一压，便向叶子启胸口直刺！

    叶子启剑被缠开，但并不待死，左手一巴掌将来枪拍偏。正好这时右手剑去势已尽，便反向自上而下直砍回去。

    刘尚见状，左手握枪向后方滑把，右手抬枪上提与胸高，同时两手用力将枪由左向右平转，便将来剑打走，随后，上动不停，身体右转，以这招“云拨枪”，将枪扫一圈，又朝叶子启挥来！

    叶子启只能回剑防守，身体被打得右走两步，刘尚不给喘息之机，立即将枪身一缩、一撞，叶子启横剑又挡，守势加上连击下气息喘不及，又被打退两步，退到车身边缘，退无可退。

    刘尚大喜，上步一招斜劈枪，枪头朝叶子启脑袋直砸下来！

    竖直阴影落在叶子启脸上，这回躲无可躲，只得举剑格挡，可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一挡仓促无力，刚刚一战显名的少年就要命丧当场！

    “啪！”

    枪剑交击刹那，所有人梦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长枪折断，半截枪身“啪啪”地砸在地上。

    刘尚见状完全愣住，叶子启立即一剑横挥，刘尚的头盔也从战车上飞了出去！

    刘尚低头，举手摸了摸脖颈下面，摸出一手鲜血，跟着身子一摇，便从战车上摔了下去！

    场边军医立刻入场，而叶子启抬脚向车板一跺，御者立刻停马，回过头来正要说话：“刘长——”接着脸色大变，再也动不了嘴了。

    不只是他，这回校场里的官员眷属都张大了嘴巴。

    而其中，唯独一位绿衣少女泪湿了眼眶。

    令官又一次为这名少年举起了黑旗。

    “黑胜！”

    先胜“马”，后胜“车”。

    校场沸腾！

    “呼——”叶子启在四面的喝彩声里长长呼出了一口白气，然后低头望向手中的青铜剑，抚摸起剑身，暗自道：“这就是六品武士啊，落宫诀加上夏长丹也打不赢，这次给剑附上妖术‘蚀铁术’，果然是正确的。”

    蚀铁术，正是他一年前用以打败顾峰的妖术。

    这次，又救了他。

    然后，叶子启仰起头望向唐菀蝶的方向，举剑挥了挥，表示对她赠丹的感谢。这立刻被视为接受全场喝彩的举动，气氛又一次被推向高潮。

    唐菀蝶双手捂住嘴唇，眼泪终于忍不出夺眶而出！

    她明白叶子启的剑是在对她挥舞，这让她害羞得抬不起头，不敢去看棋盘上那个人。可是，心底又忍不住希望自己这时也站在校场上，站在他的旁边，从而沐浴在全场的瞩目和喝彩声中，向所有人宣告：

    看啊！这是她的男人！

    可实际上，当她暗想到“他这次一举成名，升为百夫长指日可待。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百夫长，即使没有家世，也一定够资格向自己家提亲了”的时候，她已经害羞得经受不起任何人的目光了！

    点将台上，国主百城炅没有继续落子，而是将棋盘轻轻推开。

    一国之主，不能输得太失颜面。

    侍从马上会意，将棋桌收走。

    “霜儿，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百城炅问道。

    这一问也是“武棋”的规矩，国主会答应获胜者的一个请求。

    百城霜站起身，接着向百城炅跪行军礼道：

    “请父王再给儿臣一年时间。”

    百城炅思索半晌，目光却飘向身旁一位灰袍老者，老人点头，百城炅又想了片刻，道：“可以。”

    “谢父王！”

    百城霜这时回头向校场中眺望，望向帮她取得这场胜利的士卒叶子启，眼光中闪出奇异的神采。

    ——

    注一：出自《武经总要·前集·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