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五章 真心实意
商探着头看了两眼,便笑了起来。 “诰书。” 诰者,上告下曰诰。 也意味着帝王对于臣子的命令。 顾名思义,所谓诰书,自然便是帝王对于臣子的命令之集合。 这本书是荀师走后,承平帝尚且在位之时,他主导编撰而成的,自然是再熟悉不过。 承平帝在位之时,除了延续先帝的治国理念之外,做的最大也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绝不是法家领袖于他在位之际成长起来。 也不是有心胸和魄力看着商一口气宰了千余位儒生,强势推行法家。 承平帝最大的贡献与心血,就在《诰书》,就在眼前。 《诰书》之中,有重大罪罚列举,比如结党乱政、抗粮抗拆、抗租等事——其实本来还应该有个诽谤皇帝。 只是开国皇帝王莽当初都不曾用过这个理由去惩治别人,最终被民间誉为圣王。 承平帝左思右想,在位成就超不过也就算了,这个是实在没办法。 但格局可不能再差了,于是就没加上去。 启志帝继位后也是雄心勃勃,甚至还想翻转一下夏朝的国策,所以也没定下诽谤皇帝的罪名。 也就是说,如今的夏朝,普通人还是有资格对皇帝去评头论足的,起码不能用这个理由去抓人。 当然,诽谤在位的还好,要是真敢诽谤王莽或是承平帝,那是绝对不行的。 毕竟活的人还可以吵架、还嘴,死了那便是盖棺定论,一切交给史书。 此时再非议,那可就是数典忘祖,而非诽谤皇帝了。 千秋功过,留与后人评。 而《诰书》之中除了各种重大罪责之外,还有承平帝对于夏朝子民的殷切期盼。 包括但不限于墨家的兼爱非攻、儒家的仁义道德、法家的额,遵纪守法。 倒不是到法家这里就拉了胯了,实在是普通人真没什么好跟法家学的。 最低也得是个小吏,才能用到法家的理念吧? 再不然就得是违逆律法的时候了。 正常人想炫耀自己,可以说自己仁爱、说自己兼爱,也没谁脑子抽了喝醉酒吹牛说自己遵纪守法吧? 哪怕是真得调查一下了。 说白了,承平帝的意思就是以此书,来指点夏朝子民们一些个人行为和道德上的目标。 墨、儒、法三家的理念这本书上也有记载,算是一碗水端平,起码在承平帝在位时期,承平帝通过自己和商的共同努力,将法家拉到了跟墨家、儒家一个档次的存在。 如今也算是实至名归,未曾辜负承平帝的期待。 “哈。” 听着商的讲述,顾担轻轻笑了起来。 这些帝王啊,奢华享受或许可以抗拒,寻常诱惑也能够一笑而过。 但对于青史留名、万古流芳这种事情,几乎没有一丝抵抗可言,准确的说,应当是做梦都想。 他可还记得,当年在天下学宫,商登台质疑荀轲的礼与法之理念时,四周的儒生群情激奋,甚至要拔剑砍了商。 唯有台上的荀轲和承平帝没有气愤。 荀轲不气愤,那是他有自己的修养,也笃定自己的眼光和能力。 承平帝不气愤,是因为他又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大才。 他继位之后,发掘出来的大才。 众所周知,臣子干的坏事儿那是臣子的问题,但臣子干的好事儿,定是有皇帝的授意。 这就叫帝王之道。 在他手中成长起来的惊世大才,最少也得有三分功劳算在他的身上。 法家能够崛起,甚至如今深深的影响到了夏朝,也确实离不开承平帝的坚定支持。 如今法家甚至压制了墨家乃至儒家,已是相当了不得的成就。 当然,这个问题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法家本就是专攻上层,是自上而下的理念,自己就是规则的制定者,这一点与墨家和儒家都有着根本的不同。 法家真正有能力的人都在庙堂上混,越厉害位置也就越高,墨者和儒生怎么跟朝廷的鹰犬碰一碰呢? 碰赢了没什么太大的好处,只算唇舌之辩,碰输了那可就铁定进去了。 “前面那些东西,其实说起来没什么值得在意的,无非只是劝人向善之言语,也不见得是金玉良言。仅仅如此的话,所谓《诰书》也只是一本普通的书而已,不值一提。” 嘴上说着不值一提,商的腰杆却是挺得笔直,就差把我骄傲几个字写在自己的脸上了。 “真正重要的东西,其实是最后那一部分,关于法令的部分。里面有的不止是普通百姓的罪责,亦有官员的罪状、惩治之法。” 商引导着毛驴,跟在那头顶《诰书》之人的身后不远处,缓缓说道:“除此之外,若有贪污枉法,朝廷不查者,民众可头顶诰书,擒束官员,敲锣打鼓送往皇都治罪。 沿途官员非但不得阻拦,还必须提供食宿。” 顾担眉头微挑。 好家伙! 以民擒官,缘由在此! 难怪有这么多人围观,甚至有身着甲胄的士卒跟随,却未曾上前阻拦。 因为那一本《诰书》代表着的是法家的权威,也代表着皇权的许可。 “不过,从羽州去皇都,有点太远了吧?” 顾担挑刺道。 对普通人来说,这可是一段相当不短的路了。 就算一路上好吃好喝,都难保不出现任何的意外。 “哈哈,这一点我也考虑到了。所以民众可以将所束官员押到更高一级的官员那里审理,再由那位官员通报皇都。 若民众仍旧不服,亦可头顶诰书,再去皇都申诉。” 商诉说道:“自《诰书》成型以来,夏朝百姓家家户户,定有存放。至今头顶《诰书》前往皇都告发、检举官员者三十一例。 其中证据确凿,明正典刑者二十六例。 其余五例之中,三例为个人争斗;两例为民众误判,误判者以状告之罪责加倍返还,以示其威。” 奖惩有度。 敢拿《诰书》当令箭者,没有十成的把握,最好先想一想自己的九族。 此事成了,除掉一位贪官污吏,但没有额外的奖赏,不予鼓励,但可以做。 但若不成,九族都要被狠狠问候一下了。 这虽不是绝对的公平,却也殊为不易,给了底层民众一个合理合法反抗的机会。 至于在路上偷偷干掉头顶《诰书》的百姓 那最好先弄死所有目击者,其次保证不被其他人调查、揭发。 否则九族的在天之灵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为什么会生出此等孽畜。 大街上的百姓越聚越多。 看热闹正是人之天性,更何况是这种‘下犯上’的热闹,不看就是亏。 没有等待太长的时间,有一人乘骑着快马直奔而来。 人未至,声先闻。 “吾乃羽州布政使,你有何等冤屈,他有何等罪责,自可尽数道来! 本官治下子民,尽可听闻,无有隐瞒。本官也必会派人仔细核查,若不能明断,必禀告当今圣上,以正视听!” 骏马都尚且没有站稳,羽州布政使就身形矫健的从马上翻身而下,胸膛急速的起伏着。 亲娘哟,正在办公,突然听到手下人汇报有人头顶《诰书》,擒拿了一位官员。 给他的仕途当即就来了一个晴天霹雳,平地惊雷。 这事儿要处理不好,以后的前途就别想了,不降职受罚就算成功。 “禀告大人!此人三年前大灾之时,吞没朝廷赈灾粮草,导致翠岩村百户人家,今仅余十户不到!” 那握紧绳索的百姓双目通红,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的说道:“若非他喝醉了酒,提及此事,我们还一直被他蒙骗!还请大人,为翠岩村那活生生饿死的人家做主!” 三年前。 大灾。 此言一出,可谓是群情激奋。 就连商,脸色一下子也冷了起来。 当年他就说过,夏朝是不缺粮食的。 难的是如何将粮食送到需要的人手中。 运粮其间的损耗暂且不提,粮食到了发放之人的手里,真能足额发放,不中途吞没么? 这谁也不敢保证。 大灾之下,道路难行不说,说不定还有余震、劫匪.意外着实太多了,越远的地方越是如此,偏偏朝廷也人手折损严重。 如果定下死线,根本没人能做。 可一旦给了‘辗转腾挪’,便宜行事的机会,就注定了会滋生腐败。 在一声声叱骂之中,那被绳索捆住的官员低下头来,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咬牙硬撑的话,先不说能不能经的住调查,真闹到上面去,会有宗师出马。 到了那时,想死,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件事其实也并不复杂。 无非是运粮的时候,利欲熏心之下,偷偷克扣了一部分粮食,卖给了富商。 理由自然是推给天灾人祸。 再加上少的那部分又不算多,灾难那几年处处缺人手,倒是未曾露馅。
直到醉酒之后被正主听到。 他克扣的那部分粮食的确不算多。 不过是翠岩村几十户人家的命而已。 大贪都算不上。 可对恰恰缺了那部分粮食的人而言,就是万劫不复。 而当年买下他粮食的富商——正是他们喝了两碗绿豆粥的范先生家,儒商之首! 一不小心,这件事就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大案。 甚至直接重创儒家。 羽州布政使丝毫不敢大意。 就连顾担和商,也暂时留了下来。 他们并没有去找羽州布政使,而是默默旁观,要看看这件事会如何发展,又会怎么处理。 乃至能否给出让他们满意的答案——在他们远离夏朝的权利中心,不再作为夏朝的支撑者之后。 但事情很快就已经有了眉目。 解决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不足一个月的时间,这件事便已经水落石出。 当年购买那批粮食的人,确实是儒商之首,范先生的孙子。 但他买粮食,是为了救济灾民。 也并未哄抬粮价,借此牟利。 至于是不是真的也很简单,只要查一查账本,问一问当时的人,范先生家的那批商队里有没有高价售卖过粮食,乃至拿出存粮的支出和消耗即可。 最终证明,范先生家儒商之首的位置还坐得住。 他的孙子买粮食真是为了救济灾民,买来之后当即就已施粥。 如果真要说唯一的错,大概就是未曾仔细调查粮食的来历。 可救人心切,也确实是买粮施粥,正是大灾之际,又哪有那么多的功夫去打探呢?连朝廷都有些自顾不暇,分身乏术。 不可能不出现任何纰漏。 那个时候随便编一个身份,还有谁真去查证不成? 更何况买粮也并非范先生家的孙子亲自买,而是叮嘱手底下的掌柜,多多收粮,救济灾民,花钱救人这种事情,再行苛责,实数太过。 所以对于儒商之首,范先生家的孙子,羽州布政使决定不予追究。 真正的源头,自然是胆敢将朝廷赈灾之粮拿去贩卖的罪魁祸首。 既认罪认罚,人证物证俱有,自是杀无赦! 这件事的处理,顾担还算满意。 只是该死的人死了,因为缺粮活生生饿死的翠岩村几十户人家,也无法复生。 毕竟律法,再怎么正义和高效,也必定是慢人一步。 刑罚便是迟到的正义,迟到的正义并非等同于无。 那是留给活人看的。 如果说墨家、儒家是在事情发生前,教导百姓如何如何,不要如何如何;那法家最大的作用,则是在事情发生之后,再告诉百姓如何如何,做了又会如何如何。 要维持一个庞大王朝的运转,这些皆是缺一不可。 这件事不算皆大欢喜,甚至可以说让人心中痛惜。 但终归是给出了一个让顾担还算满意的答卷。 头顶《诰书》的百姓也将诰书放回到了怀中。 待得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后,大家尚且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顾担和商带着小毛驴也重新踏上了路。 “诰书挺好的,怎不给我一本?” 路上,顾担有些不满的说道。 说好夏朝百姓家家户户最少也有一本诰书呢? 欺负顾家小院没有房产证了是吧! 仔细回想一下,屋子里墙砖底下压着的,好像确实还是大月时期的房契,已经失了效用。 严格意义上来说,如今的顾家小院属于非法建筑,没在官府报备来着,这件事王莽也没跟他提过。 唉,那都是启志帝的爷爷,承平帝老爹那一代人的事情了。 他其实一直非常遵纪守法来着,个人素质这块绝对挑不出什么毛病。 这就是长生者的自律!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商满脸无辜的说道:“您哪里需要《诰书》?您的话便是夏朝的话,您的意志便是夏朝的意志,您的决定便是夏朝的决定。 诰书虽好,却不及顾先生半分。远逊之。” “咦?” 顾担惊咦一声,“原来你也会溜须拍马啊?” “真心实意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