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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天之丛云

我管他死在哪儿!”眼神疯狂家伙恼怒地伸扇去敲他们脑袋,难抑烦躁道,“你们还在纠缠这些鸡毛蒜皮……”

    “就是啊,我也烦他们。”披发之人摇头说道,“明明有两个挨戳未死的活例在眼前,他们怎么不过来把我们捧为耶稣?却围在你那边纠缠千年前的往事,听到我头都大了……不如我跟你先合力把他们干掉,然后我再跟你算旧帐。”

    “瞧,那边明摆着就有一个挨戳未死的活例出现了。”有乐从鞋堆里伸手一指,叫嚷道,“是谁把那支短刀打偏了去向,却扎在信张脖子上了?”

    眼神疯狂家伙转头顾望道:“应该没事,信张脖子硬得很,前次中箭都死不掉,打完仗仍然好端端。”信张拔出短刀,摸了摸脖子,醉醺醺的笑道:“我脖子后有个硬痂,很厚的,刚好扎在硬块上面了。”教士们围过来察看毕,纷声说道:“脖子确实很硬呀。但你不是耶稣,因为耶稣一扎就死,后来主让他复活,出现了神迹,这才是我们要说的重点……”

    披发之人烦躁道:“还在扯这些?信张你坐开些,让我过来劈他们死……”挥斩之际,但感剑势逼临,一凛转视,只见四名剑士先后踣跌,那缟素少年口中吟咏:“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迳将剑势凛催而近,披发之人撩刃不及,臂衫又裂绽溅血,一惊而跳,翻上檐头,跃于屋脊之上。

    “什么路数?”闻听披发之人惊怒交加而问,谢顶老头依然贴颊伏地,加以解说道,“那少年所吟乃是唐诗。幼年出家的姜德隐所作,此人七岁时投和安寺圆贞禅师出家为童侍,从而名叫贯休。成为唐末五代著名画僧。贯休记忆奇佳,日诵《法华经》千字,过目不忘。他雅好吟诗,常与僧处默隔篱论诗,或吟寻偶对,或彼此唱和,见者无不惊异。贯休受戒以后,诗名日隆,仍至于远近闻名。唐天复间入蜀,被前蜀主王建封为‘禅月大师’,赐以紫衣。贯休能诗,诗名高节,宇内咸知。尝有句云:‘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时称‘得得和尚’。有《禅月集》存世。亦擅绘画,尤其所画罗汉,更是状貌古野,绝俗超群,笔法坚劲,人物粗眉大眼,丰颊高鼻,形象夸张,所谓‘梵相’。在中原绘画史上,有着很高的声誉。存世《十六罗汉图》,为其杰作。”

    “一个自幼出家学诗作画的小和尚,”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折扇,不禁称奇。“也能做出这样剑气纵横、充满豪概的诗作?他下场如何,有没有揭不开锅?”

    “应该没有吧?”藤孝在旁摇扇说道,“禅月大师得赐紫衣,出入王侯之地,画作尤为名刹欢迎,大概不会缺衣少食。他活了近九旬高寿,终于所居。虽处于乱世之中,由于自身修为过人之故,似并不受殃及。他留下诗画佳作不少,尤以这首唐诗‘献钱尚父’最为脍炙人口。钱尚父即钱镠,五代十国时期创建吴越国的江南豪强。诗中‘贵逼人来’之句,意指富贵逼人而来,即不求富贵而富贵自来。诗中所云‘十四州’,指的是当时吴越王钱镠安居十四州。其享江南之富裕,被人称其为‘钱王’。”

    “所以我推荐你去当和尚是没错的。”眼神疯狂之人转觑那个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冷哼道,“和尚庙里总有一碗饭吃,不至于让你饿死在佛祖面前。”

    “你们这帮家伙太不知所谓了,总是东拉西扯,尽扯些没用的废话!”披发之人在屋脊上不由烦恼道,“我问那小子什么路数,不是跟你们谈诗论古。你们‘清洲帮’打仗也是这样一路扯去又一路扯回的闲扯吗?这么爱闲扯,一直在那儿乱侃不休,怎么不是你们灭亡,反而是我家被你们这帮‘侃神’灭掉啊?”

    “那是你不懂个中奥妙。”藤孝摇扇笑觑道,“钱王也爱闲侃,仍能称雄十四州。朱温更爱闲扯,一路胡说八道地走来,最后还灭了唐。李存勖亦爱闲扯甚至乱闹,整天跟演戏的伶人胡混,照样能灭梁。你一本正经,反而被世人视为贪图安逸享乐,导致你家族的衰败,更将你家的灭亡归咎于你耽于逸乐。”

    “你别听幽斋胡扯,”眼神疯狂之人转觑那个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蹙眉道,“更别学他舞文弄墨、卖弄风sao。他家底厚实,本身又是豪强武将。就算整天爱写些没用的诗文也饿不死他,尤其他处世聪明,会做人比会做文章更重要。那些混得好的文人都是首先会做人,你做不到他这样,还是出家为妙。当和尚饿不死你,写东西一定会饿死你。人跟人不一样,不要瞎比较。更别自以为是地说‘我一定要试、万一我也行呢?’你不行,不要试。等到你终于痛尝苦果,自知不行就为时已迟。人若年老了,再想改行就改不过来啦。你以后不要在我墓前哭,去跟你那个死去的舅舅哭诉悔恨。”

    信雄在鞋堆里以甜嫩好听的声音哽咽道:“你的墓在哪里呀,怎么我不知道呢?”眼神疯狂之人投以懊恼的目光寻觑道:“你很想我死吗?没死哪来的墓?”披发之人在屋脊啧然道:“叽叽歪歪太多!各位清洲的老朋友,觉不觉得你们的废话太多了?还要死要活地在那儿哭哭啼啼,跟演言情戏剧似的不嫌腻乎,要死也容易,惹恼起来,信不信我把你们全干掉,让历史从此改变为另一个样子……”

    “你不是我们的朋友,”话声未落,披发之人忽觉颈后凛寒,侧转面孔而觑,只见一影晃闪而过,披发之人急挥剑斫,顷似两道刃风交迎,却又劈在虚处,霎刚闪过之影先已消失无踪,随即啪一声轻响,他身上所穿之竹胄迸裂而落,肩窝现出一条斜长的剑痕,绽衫殷染渐扩,虽并不深,披发之人却自变色道,“好快的剑,鬼似的身影,是那个叫蒲生的家伙来了吗?”

    竹胄从屋脊滑落,坠于檐下。一只缠裹金缕乌巾的手从檐影里探出,接着坠落的竹胄,抬到眼前瞧了瞧,随即交给身后的随从。

    “鬼武,”眼神疯狂之人蹙眉道,“不去陪着信忠做事,谁叫你来这里?”

    缠裹金缕乌巾的手收于檐影之下,一人懒洋洋地在廊柱掩遮之侧躬身行礼,却并没作声。我瞥目瞧去,只见柱影后半露一目狠厉回觑,稍仅霎刻目光交触,盯得我心头一寒,正要移眸另望别处,檐下那个随后接过竹胄之人抚髯而出,说道:“主公莫担心。秋田城介那边,自有长龙和我儿关长尚他们随身扈卫守护,城介认为这边可能会有事,或许用得上我们,就让在下跟长可大人一起过来看看。”

    “那长髯大汉是关纲长次子关成重,”藤孝见我兀自愣望,便抬扇遮于口边,低声说道,“初仕官于斋藤氏,后成为清洲这边咱们右府公的家臣。他与蒲生身边的关盛信一样,皆属于早年渡来的关氏势力。他提到的长龙,便是勇不可挡的斋藤长龙,其乃‘蝮蛇’道三的第五子,绰号‘千人斩’。廊间那个眼神狠厉的家伙就是人称‘鬼武’的森长可。你甲州和信州家族不久就要面对他们几个难缠的敌手。”

    我侧身转觑,藤孝先已悄自移躯,光秀垂下目光,避开我之眸,低头说道:“还有泷川一益。主公命他们不日跟随秋田城介,集结大军,向甲州和信州进兵。”

    “城介知道此事了吗?”我闻言暗为心凛之际,眼神疯狂之人微一皱眉,摇了摇折扇,低哼道,“他怎么不事先跟我通气?”

    “若是事先通气,”长秀捻着微须出现在另一边廊下,丹巾羽带无风自飘,闲立而望,接过话头,说道,“就不一定能做到不动声色地引出本来该死之人,我很想问问他们为何仍不肯死。城介和贞胜大人也是这样想的。”

    “城介指的是秋田城介,”藤孝又晃到我后边抬扇悄言,“亦即右府公之长男信忠公子。”

    “鬼武和关二爷来到就没事了,”秀吉高兴地说道,“再加上蒲生,就更无虞。他在屋脊上么?我怎么没瞧见他神出鬼没的身影……”

    “这是关一哥,不是关二爷。”长秀在廊间瞥来一眼,捻须道,“论资排辈,龟山那边的关盛信才是二爷。关家里头,鹭山这位排行才算老大。我想应该就是这样,除非不是。”

    “真的没事了吗?”有乐从藏身之处伸头出来,忽被揪住后衣领子,那个疤面之人拽他欲离,不意一剑后发先临,有个戴草笠的影子悄至,另一侧还有个落魄文士模样的家伙急抢上前,两翼夹攻,迫疤面之人不得不放开有乐,腾出手拔刀,但只出鞘半截,一刃先抵于喉前。有个黑脸汉子伸刀逼住疤面人,另一只手迅速将有乐拉到身后。有乐难抑惊喜道:“长德,你也来了?咦,赖乡和千贺刚才去哪儿了,怎么现下才露面?”

    “那黑脸汉子是光秀麾下的山崎长德,”我听藤孝在后面说道,“越前豪族朝仓门下宿将吉家之子。父亲吉家曾在进攻长岛时讨死清洲大将森可成与有乐的兄长信治,最后在朝仓家灭亡前的近江刀祢坂一战中战死。长德在朝仓家灭亡后出仕光秀,却与胜家权六也关系甚好,和利家更是朋友。”

    长德的处世之道比父亲强的多,朝仓家灭亡后出仕明智光秀,但却没有参加本能寺之变。而是投靠了胜家权六。贱岳之战中又转仕前田利家。关原大战、大坂之战都从属家康阵营,经历每一场大变,都能及时改投赢的那一方,始终安安稳稳的守着家业,其明哲保身的能力让人佩服。

    “你是吉家之子?”疤脸之人浑似未见锋刃抵喉,面色不变的冷哼道,“令尊与我同在刀祢坂之战并肩抗敌,血拼而死,你身为他儿子,却投了敌,看样子还混得不差,想想九泉之下的父亲,问心无愧吗?”

    “说来惭愧,”名叫长德的黑脸汉子点头称是,“然而家父也不希望我们一族跟着输家灭亡。”

    “你投靠明智光秀这个叛徒,跟随他走上背叛的这条道路料想还长着呢。”疤脸之人在刀锋之畔粗着脖子说道,“能背叛一次,就能背叛二次、三次,甚至更多次。你家香火早晚要灭!”

    “那就走着瞧好了。”名叫长德的黑脸汉子皱眉说道,“然而阁下满面疤痕,掩盖了本来相貌,非仅我们辨认不出身份,若去九泉之下与家父相见,恐怕他也认不得你是谁了。朝仓已亡,你何去何从?”

    “他不是朝仓家的,”权六皱着眉头说道,“只不过在刀祢坂与朝仓家臣一起战斗。我看此人根本就是义龙的遗臣,‘十四条合战’中我似乎见过他,样子再怎么变,身手家数总有迹可寻……”

    说话之间,院墙外又翻进来几人,打开大门。一个有胡须的面色和善之人过来搀扶信雄,将其从鞋堆里拉出。有乐转头问道:“善长,你们怎么到现在才冒出来呀?”面色和善之人率领数个家伙护着信雄,说道:“御本所的家臣泷川雄利闻知伊贺有人密报,称朝仓旧臣与义龙旧部纠集势州浪众,日前潜入清洲,图谋不轨。我获讯便与重孝、义冬、长时一同向丹羽大人、贞胜大人禀报,决定不动声色引他们出来消灭。”

    “御本所,即信雄虽然是个智谋拙劣之人,”藤孝在我后边以扇掩口,低言道,“好在他身边不乏能臣。生驹家族的这位名叫善长的和气先生尤其能干,其父名叫家长,后成为伊势北畠家执权山崎兵部少辅的婿养子。北畠家灭亡后跟随表兄弟信雄。”

    “打仗是打钱,没有钱什么战术都不灵。”名叫善长的和气之人转觑疤脸家伙,说道,“任何战争都必然以发动者对财赋的积聚为前提,越是旷日持久的惨烈战争,越是意味着征税者将大量剥夺民间财富。古往今来,任何一场灭国之战,任何让后世膜拜的武功,无不以成千上万的家庭最终破产为代价。义龙固然狠,他路过的地方,连路边的狗都要挨两嘴巴。然而他为了战争,已穷耗领地内诸多豪族的家财,最后他儿子龙兴落得众叛亲离,这样失败有何意外?自古兴亡存废没有意料之外的事情,与其仍想着报仇,不如护主归隐,保留一丝血脉不断,而不是怂恿着龙兴公子一路拼尽,落个死无葬身之地。”

    “你这家伙一心要效仿李善长,”疤脸之人冷笑道,“想学他辅佐朱元璋那样干出大事业,却去跟信雄这种笨蛋,能做成什么事情?不如改投我主公龙兴公子,才有望帮着打出天下。”

    “龙兴不过瞎折腾而已,”有乐旁边那个名叫赖乡或者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摇头说道,“连根据地都没有了,就会四处浪战,还指望他能干成什么?如若战死在刀祢坂,反而是他最好的的归宿,也不失为最大的荣耀。”

    “咦,他去哪里了?”有乐似乎想起什么,转望屋脊方向,问道,“刚才还咋咋呼呼,怎么转眼没动静啦?”

    许多人四下掩至,纷举弩箭朝屋上瞄准,却没发现披发之人的踪影。疤脸家伙冷笑道:“趁有机会脱身,当然逃逸了。难道在上边发呆,等你们拿弩箭当活靶射吗?”

    “那厮到处浪战多年,死里逃生的经验已很丰富,见势不妙就溜了。”有乐旁边那个名叫赖乡或者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摇了摇头,转觑疤脸家伙,蹙眉问道,“你怎么不跟他一起溜走?”

    “我留下来是要告诉你们,”疤脸家伙冷笑道,“抬头看看,天已放晴。这说明‘天之丛云’这把神剑已不在你们这里,倘如还在此间,仍然会是云雾笼罩的气象。”

    众人闻言纷纷怔望,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折扇,不以为然道:“这只说明我们这里天气变好了,‘天之丛云’仍在热田神宫,祝师宛的同门一直小心守护着呢。你的同伙从我这里什么也没拿走,剑神社供奉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宝剑,并非神剑。而且它本来就在越前,这祠龛里摆放的只是一根寻常的木棍。我做宗族祭祀,祭的是历代先人,不是什么怪力乱神。”

    “怪力乱神?”范礼安旁边那蓝眼睛的家伙忍不住说道,“但耶稣真的是死在十字架上面了……”

    没等说完就挨折扇伸来敲头,眼疯之人啧然道:“我管他死在哪里!你前边那疤脸家伙,据说也曾被钉在十字刑柱上挨过戳,他到现在还没死,你看见没有?你怎么不去抱住他认你的主?”几个黑袍家伙纷纷摇头说道:“然而耶稣不是那个样的。”

    名叫如水的蜡样面孔之人提着几颗人头,从祠内缓步走出,撑着拐杖慢慢踅下石阶,将首级放到秀吉跟前。秀吉转面问道:“你怎么也来了?这些是谁的头?”如水伸嘴到他耳边小声嘀咕。秀吉听毕耳语,欣喜道:“潜入祠社内堂和后院的不轨之徒都已肃清了,主公!你看如水他们多利索,不动声色就全搞定了,还剩那个疤脸的家伙,主公你说该拿他放进锅里煮,还是挂到十字刑架上再戳几次看会不会死……”

    范礼安旁边那蓝眼睛的家伙忍不住说道:“耶稣真的死在上面了!”秀吉啧一声,皱起脸说:“知道了!”

    “我要亲自放这个家伙下锅,”权六伸扇指了指疤脸之人,说道,“煮到烂熟,看他死不死。”

    长秀瞥他一眼,皱眉说道:“这儿有女眷、有小孩,不要搞这些名堂。”权六忙问:“小孩儿们都没事吧?女眷呢?先前我似乎没看到阿市母女……”

    “没事,”长秀在廊间说道,“刚开打就有人把女眷和小孩们护送到后边去了。为防有敌人潜藏在祠社后边伺机乘乱挟持,贞胜大人先已预做布置。而且故意放些人逃走,让泷川一益和他手下追踪,摸到他们窝里去歼灭。”

    眼神疯狂之人朝我转觑,问道:“你有没有事?”我摇了摇头,眼见他们这般不动声色便消除了袭扰,心中暗感佩服。

    有乐挨过来朝我身后探眼乱寻,低声问道:“先前出剑帮你的那人是谁?刚才未及细看,身影似乎有些眼熟,咦,他去哪里了?”我方才便已发现那个缟素少年没在旁边,转望四周,并未见到踪影,兀自纳闷,那个名叫赖乡或者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朝祠社庭院里树多的方向扬了扬下颌,若有所思的说道:“他往那边悄自走了。犹如唐诗所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此种侠客般的人物,原来是真的存在。”

    “那少年剑术好生了得,”秀吉凑过来张望道,“可惜刚才没留意到他何时走了,未暇结识。”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名叫赖乡或者季通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吟着诗句,感叹道,“难得羽柴筑前也想结识这种大有古侠之风的人物,只憾你我都没有此般缘份。来自来,去自去,可遇不可求呀!”

    “你是怎么结识他的?”秀吉转面探问,我瞟他一眼,微抿笑涡,摇了摇头,说道,“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不告诉我也行,”秀吉哼了一下,说道,“回头我让蜂须贺小六派人四处打听,不信找不到他。一找着人,我就抢去跟他结拜。这种人材难得,不能让你独享。”

    一个面黑的小姓说道:“先前他似曾在后园那边出现过,不知是不是引蒲生去追又追不着的那个人,总之我们听说那人剑术和身法极是了得,或许不在蒲生之下……”秀吉越听越似心痒难搔,转头催道:“清正,那你还等什么?赶快让吉晴、小六他们四处给我找去!我要跟他结交,不可错过……”

    长秀蹙眉向我瞅过来,不无纳闷道:“那小子显然是为暗中保护你而来,然而我们预先布置的防守也算得颇为严密,他怎么混进这里的?”

    “防守严密?”疤脸之人闻言冷笑道,“你好意思这样说?我们想来就来,要走就走,随时干你们一票,就跟玩似的。”

    话声未落,翻手撒出一把红粉,呛鼻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便趁其畔每个人皆被呛咳,目难睁开,疤脸之人发足旁蹬,借势纵身高蹿,扑进庭院一隅的树丛枝繁叶茂之梢,瞬即溜得没影。

    祠堂前红雾笼罩之间,有人惊呼:“据说‘天之丛云’便似这般红雾,难道神剑落在他手上?”长秀以巾掩面,捂着口鼻避开弥漫而来的红雾,蹙眉说道:“想什么呢?那只是红椒粉!”

    眼神疯狂之人却似有些不安,手摇折扇驱散飘近面前的呛鼻烟雾,转面说道:“谁去弄醒祝师宛问问他,那支‘草薙剑’是否还在热田神宫未失……”秀吉边咳边过来安慰道:“不担心,不担心。如水说我们已有人悄追疤脸家伙而去,便是故意让他走脱,有甲贺高手跟在后面,查看他们逃去哪里、有何图谋。把要弄明白的事情先搞清楚后再伺机歼除之。”

    “这样最好,”信包点烟卷儿叼在嘴上,在旁说道,“宗族聚庆这般好日子临近,不宜在亲眷和孩子们跟前杀戮见血。除非迫不得已,能把袭扰之敌尽量引到外面去厮杀也行。”

    眼神疯狂之人拾起掉地的木棍,亲手摆放回供龛之上,目光狡黠的说道:“这根木棍其实并不寻常,你们知道吗?”因见旁边一班年小之辈皆懵眼而望,便又绰起,握之在手,微拔半截,稍露锋刃,随着黑沉沉的寒光泛闪,檐上飘瓣落近,在半空中竟自分裂为两半。眼神疯狂之人复又插回剑刃,郑重地搁于供龛之上,转面说道:“此是先祖之佩剑,平素不显山露水,锋芒藏敛,名为‘大地藏龙’。从前还有一把‘小地藏龙’的短剑,乃铸造此柄长剑的余铁打造,先祖曾用它在‘龙渊’试炼,因而又以‘龙渊’为名,据说更为犀利。可惜被铁斋这家伙偷走了……”

    说话之间,外边挤进来几个类似祝师宛装束的褐袍术士模样家伙,神色紧张地跟权六、信包他们小声不知嘀咕了些什么,秀吉挨近一听,脸上表情微变。眼神疯狂之人侧目瞥视,皱眉问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听一听的吗?”

    权六不安地说道:“他们急着跑来禀告说,热田社供奉的一面神镜被人偷走了。虽似不算多大个事情,然而说来也奇。自从政秀寺那面神镜失窃之后,怎么热田社的神镜也不见了?接下来还有哪里供奉这种古镜?天龙寺?”长秀以巾揩脸,转头说道:“鹭宫也有一面这钟镜子。除此以外,我听说东大寺有一个,天龙寺有一个,据闻此种古镜有六个,最后一个不知是不是收藏在甲州的惠林寺?”旁边一个满脸皱纹的半秃老头说道:“鹭宫供奉的那个古镜似乎来自石山本愿寺,当年因为要打仗,显如上人让门下护法将一些宝物转移去鹭宫收藏。另外我曾听老一辈热田神官提及,有人曾在河越城那边的东明寺见过一个此般古镜,不知真假……”

    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折扇,冷哼道:“无非一些普通的镜子,搞得神秘兮兮,丢就丢了,慢慢找便是。紧张什么?”

    “据说并不普通……”祝师宛刚被门人弄醒,就急着在旁接茬儿。“搞不好,我们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了。不知热田神宫还丢失了什么?我要赶快回去看看……”

    眼神疯狂之人瞥他一下,不以为然道,“不普通还能怎样?什么东西到了你们嘴里,都会变成怪力乱神。”

    黑袍教士们忙道:“但耶稣真的是死在十字架上面了!”眼神疯狂之人和秀吉一起啧然道:“知道了!”

    我想起幸侃他们所言,心下暗惑:“难道真的有人在暗中收集这些古镜?据幸侃透风说要集齐六面镜子,才会有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除了幸侃把这东西当成宝贝之外,眼下还有谁急着四处收集这些古镜呢?”

    眼神疯狂之人瞥我一眼,显得似是心不在焉,指了指供龛,朝信包说道:“家传宝剑,你和信照要看好。”信包点了点头,说道:“拜祭过后,我就让信张和信安他们收起来。”忽随一阵喧哗,又有数人匆匆来禀:“收藏蛇石的冢林小祠,刚才遭袭了。那边大火燃起,顺庆手下僧兵有多人受伤。所幸已获羽柴大人的部众增援,加强防护,驱退了来袭之敌,据说其中有龙兴旧部,和伊贺的余孽……”

    “果然是‘声东击西’!”长秀蹙眉说道,“然而龙兴余孽居然会打那个石头主意,不知又有什么目的?”

    “那是他们想找死,”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折扇,冷哼道,“我就给他们这个机会。长秀,你让人尽快护送那块蛇石到京都惣见寺中供奉,里外暗布机关,设下埋伏,然后放出风去,大造声势,让人前去膜拜。引那些想打主意的人闻讯下手,一举加以歼灭。”

    “好,就让他们‘飞蛾投火’,”秀吉投以敬佩的目光,赞叹道,“想出幺蛾子的一个都跑不掉。主公啊,你是怎么想到这么绝的办法?”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眼神疯狂之人在一片敬佩的目光中摇了摇扇子,睥睨道,“谁也跑不掉。”

    随即走到金发画师之旁,看了看所绘之像,皱眉摇头,伸手摘下权六刚点燃叼在嘴上的粗烟卷儿,取来烧画。几个小姓看着画像渐成灰烬,在旁忍不住小声嘀咕:“画像里那个长得酷似徐锦江的人到底是谁呀?”

    眼神疯狂之人将粗烟卷儿又塞回权六嘴上,转面瞧向友闲旁边一个捧着卷轴的小姓。那小姓连忙将卷轴放在桌上展陈以示,友闲说道:“这是三河殿派人送来的一幅好字。”

    小姓展卷,徐徐现出那幅书法写的是:“天下静谧。”

    “距今百余年前,亦即文明九年,西军瓦解。”贞清在友闲之畔解说道,“十一月二十日,幕府为了祝贺‘天下静谧’举行祝宴,持续了十年的应仁之乱终于完结。三河殿日前专请高人写下这幅字,特意进献给主公。”

    “好书法,尽显名家手笔。”前久大人也挤过来欣赏道,“我听闻近年有些武家名将对李退溪的朱子学说很感兴趣,三河大人亦慕此道。身边来了不少儒学家,不仅向他宣扬宋儒,更悉心传授程朱理学。”

    “秀吉麾下那个自号宗舜的神童小和尚,听说也醉心于此。”藤孝瞥一眼秀吉,拢扇说道,“他是冷泉为纯的第三子,出生后被称为神童,幼年在播州龙野剃发,自号宗舜。十八岁时,因父亲被三木城主别所长治攻灭,宗舜为了报仇及再兴家名,曾投奔秀吉设于姬路的阵营。此后,宗舜去相国寺向叔父泉和尚求习儒学,专攻朱子学说。此人自幼削发为僧,钻研禅学。后来读到宋儒的著述,认为佛教轻视人伦,逐渐产生离佛归儒的想法,他曾想去中原求学,因乘船中途遇风而没有成功。折返之后依据程颢、程颐和朱熹对儒家经典的新注研习儒学,认为朱熹独得道统之传,从而有心创立我们这里的朱子学派‘京师学派’。他与阳明学妥协,说朱熹和王阳明的论说似异而实际上入处相同,因而追求‘一念至诚’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近年听说他意欲改号惺窝,字敛夫,除了在寺院研习儒学,也常应邀给豪族武将讲解。”

    “和尚吃着寺庙的斋饭,不好好念经却整天鼓捣儒家之道,就是不知所谓。这种人,我不爱理他。”秀吉凑近琢磨道:“家康送这幅不知谁写的字来,到底什么意思呢?”

    “我明白他的意思,”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说道,“然而所谓‘天下静谧’只是家康的向往,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