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宋澄交旨,帝赐仓使
三月的春光格外的灿烂,养心殿在朝阳中醒来。 养心殿不仅正式成为天子处理政务之所,亦是大明新的权力决策中心,每日都会有高级官员进出这里。 自从天子搬到这里之后,当今天子跟朝廷重臣的交流明显变得频繁,甚至已经有声音呼吁直接取消流于形式的早朝。 身穿四品官服的宋澄跟随刘瑾来到正殿中,显得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臣顺天府尹宋澄前来交旨!” “教坊司的案子终于查清了?”朱佑樘正在翻看内阁刚刚递交上来翰林院人员变动名单,便头亦不抬地道。 宋澄的脸黑面正,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答道:“正是!” “谁是真凶?”朱佑樘心里微微一动,带着几分好奇地询问道。 宋澄面对朱佑樘询问,那双眼睛十分清澈地答道:“回禀陛下,本案并无真凶!” “宋卿,此话怎讲?”朱佑樘听到这一个出乎自己意料的答案,不由得抬起头惊讶地道。 上次东厂暗中调查这个案子的时候,由于很快便证实朱麒并非真凶,所以他这边便没有再继续深查下去的必要,便将这个案子移交给入主顺天府衙的宋澄。 虽然知道真凶不是朱麒,但查实是徐元概等人,亦是可以将所谓京城四骏的一人拉出来砍头,亦能算是一个立威。 只是调查这么久的宋澄前来告诉自己此案没有真凶,顿时有一种不可信的感觉,甚至严重怀疑宋澄已经收了抚宁侯府或其他三家的钱。 宋澄迎着朱佑樘的目光,显得十分认真地点头道:“臣对此案已经反复核查,死者兰香脖劲处的两道勒痕虽因尸体腐烂而难辨,但他们四人的证词可信。尸体乃是重新挂上去所致,并非有人勒死后伪装自杀,故此案实质是自缢案!” “宋卿,你如此判断,可有实证?”朱佑樘将翰林院刚刚出炉的人事调动名单放下,显得一本正经地道。 宋澄知道这个说辞会引起皇帝的怀疑,当即将卷宗上呈道:“陛下,臣调查此案的卷宗皆在此,上面已经记录详尽,还请您过目。兰香在死前数日,得知流放边关的父兄已经过世,当时哭得昏厥过去。经查,死前的第三天,她托人在郊外修了衣冠冢,还一度想要托人留绝命书,自缢的绳子是从邻街的商铺所买,故而兰香确实有自杀倾向!” “即便兰香有自杀倾向,那亦不见得会付诸行动!”朱佑樘从刘瑾的手上接过卷宗,显得十分理智地道。 宋澄知道眼前的帝王对案理理解透彻,便轻轻地点头道:“臣亦是这般认为,所以顺着这一条思路调查兰香那日的情绪。据相熟的官妓透露,兰香初时的几日确实满脸哀容和饭茶不思,但当日有人看到她晚饭时抿嘴而笑。据当晚酒桌上朱骥等人提供的证词,因为徐元概摸眼抓人撞到门,兰香一度还发笑,心绪已算是有所好转!” “既然如此,兰香因何当晚选择自缢,因何脖颈处会出现两道勒痕?”朱佑樘随意翻动卷宗,却是板着脸询问道。 刘瑾虽然不轻易怀疑宋澄在包庇凶人,但这个事情明显说不通,便是困惑地扭头望向宋澄。 宋澄意识到眼前的天子智慧过人,便认真地解释道:“陛下,兰香当晚本是相陪朱麒,只是杨廷和嫌自己的女伴过分热情,便跟朱麒交换了兰香。据徐元概等人的交代,当晚杨廷和显得十分的失意,席间颇有抱怨之词,醉酒后更是反复吟唱苏拭的《江城子》。” “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朱佑樘的脑海浮现高中学习过的词篇,当即便背诵前两句道。 宋澄愣了一下,传闻中这位天子在青宫之时极度讨厌诗词,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道:“陛下,正是这一首!” “这一首词确实悲情,杨廷和因何如此失意,你可有调查此事?”朱佑樘懒得再看卷宗,便是带着几分八卦地询问道。 宋澄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当即郑重地点头道:“回禀陛下,臣对此事亦是生疑,故而逐一审问朱麒和官妓等人的证词,后又得杨廷和亲口证实。那晚杨廷和是因为没能升官,还得继续留在翰林检讨的位置上,所以宴请朱麒等三人到教坊司行乐,杨廷和在席间一直发着唠叨!” “十年生死两茫茫?若是朕记得没错的话,杨廷和是成化十四年的进士,至今刚好十年对吧?”朱佑樘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想,便认真地求证道。 宋澄其实亦是想到了这一层,便是郑重地点头道:“不错,杨廷和进入官场十年,而今还是正八品的翰林检讨。经查,杨廷和怨言颇多,即便那晚喝醉酒后,他的嘴里还一直有诸多抱怨不公的话语说出!” “翰林修撰,这一次恐怕不会抱怨了!”朱佑樘重新拿起那一份刚刚草拟上来的翰林院官员变动名单,嘴角噙着一丝嘲讽地道。 宋澄听得不太清,当即便困惑地道:“陛下,你刚说什么?” 刘瑾在旁边站着,而这里可以清楚看到朱佑樘正在翻阅方才内阁递上来草拟翰林院官员变动名单。 “宋卿,你是如何排除杨廷和行凶的嫌疑,那个官妓香兰脖颈处因何又有两道勒痕?”朱佑樘将草拟杨廷和升任从六品翰林修撰的文书放下,便继续进行询问道。 尽管案情已经是越来越明朗,但同样还存在着疑点,而官妓香兰脖颈处的两道勒痕是他最在意的。 一旦这些疑点无法解释清楚的话,哪怕是宋澄亲自追查的案子,他亦会让刑部那边重新核查这个案子。 宋澄的眼睛仍旧十分清澈,显得认真地回答道:“杨廷和当晚虽然嘴里念叨个不停,但在酒桌上便已经喝得烂醉如泥,在顺天府衙已经测得他并没有天生神力。他跟兰香当晚是初见,两人并没有交恶,故而杨廷和杀人动机并不充分。据他们四人所交代,杨廷和是黎明之时才醒过来,但那时兰香的尸体已出现尸斑,所以臣认为杨廷和杀人嫌疑可以排除!至于香兰的脖颈处出现两道勒痕,这是他们四人初时想要毁尸灭迹,后来发现他们压根出不了院门,故而又将尸体重新挂了回去!” “既然当晚同房的人是翰林检讨杨廷和,那么为何在案发之后,却突然变成了抚宁侯府的朱麒?”朱佑樘看到宋澄的推断十分合理,亦是慢慢接受自缢的结论道。 宋澄想到那个性情高傲的杨廷和,亦是苦涩地道:“日前,臣已经将杨廷和带回顺天府衙问话,他亦是交代了那日发生的事。他不想因为此案影响自己的仕途,亦不想自己在教坊司寻乐的事情被宣扬出去,所以当时便决定将案子低调处理。他请求朱麒帮他顶替,同时让教坊司奉銮瞒下他们三人一起的事实,这样让这个案件变得复杂起来!” 刘瑾听到这里算是理清了整个案情的经过,除了死者官妓兰香外,最关键的人物无疑是翰林检讨杨廷和。 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翰林检讨,他却是很想狠狠地扇对方一个耳光,这嘴巴当真是臭不可闻。 “当日你到那个自缢的房间仅仅看了几眼,便断定当晚不止徐元概和朱麒两人,这是何缘故?”朱佑樘拿起毛笔沾了一点墨汁,显得一切地在掌握中道。 宋澄发现眼前这位帝王的消息十分灵通,当即道破其中的玄机道:“陛下,这个破绽其实很简单。若事情真如教坊司奉銮所说的那般,他们仅仅两个人便喝了八壶酒和一桌茶,即便半夜不起来出恭,亦得在房间尿满半壶,但事实并非如此。所以臣当时看了一眼尿壶,便知道教坊司奉銮撒了谎,隐瞒当时还有其他人同桌!” “原来如此!”朱佑樘得知原委,便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道。 初时得知的时候,他觉得这个事情十分神奇,感觉宋澄确实厉害。只是现在得知答案,却是觉得事情不过如此。 这其实是一种大众心理,人终究都是眼高手低,得到答案便会觉得自己亦能做到。
宋澄不敢造次,默默地等着朱佑樘表态。 “既然已经查实兰香是自缢,那么便以此结论吧!只是相关涉案人员,你认为当如何处置呢?”朱佑樘划掉翰林修撰字样,便是淡淡地询问道。 刘瑾的嘴角微微上扬,却是知道天子的棍又要落下了,却不知此次是谁最为倒霉。 宋澄的脸色一正,当即表明立场道:“陛下,虽然官妓兰香是自缢而亡,但跟杨廷和当晚的话语脱不得干系,即便杨廷和是无心之失,但亦要担负一定责任。朱麒等人故意欺瞒人命案,事后还施压顺天府衙草草结案,当处于杖刑。教坊司奉銮失职和意图包庇凶徒,所以理当撤职。杨廷和两罪并获,当掌嘴三十下和打五十大板。其他人员所要受到处罚,臣都已经在上面,请您过目!” “雷州府仓太使!”朱佑樘又沾了一点笔墨,便在上面的空白处写下一个官职道。 翰林院,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储相之所。 跟锦卫衣等直接隶属于皇帝相似,翰林官不受吏部管理升迁,亦不需要接受京察,完全是一个独立的系统。 每一届新科进士最好的前三位直接入职翰林院,而二甲中最好的苗子以庶吉士入选,经过淘汰制留下来。 正是如此,最优秀的人才都被安排进入翰林院,从而培养出最优秀的相爷。 只是进了翰林院,可谓是十年如一日都熬资历,而能够走到最后的翰林官员。 要么像程敏政那般拥有强大家势背景的人,要么像杨廷和得到师相的重点栽培,要么像翰林院侍讲学士张升的坚忍和运气等。 由于礼部右侍郎的位置空缺,而此次人事草案已经是由他们翰林院学士程敏政填补,所有翰林院官员便会迎来一场变动。 “来了!来了!圣旨来了!” “这是谁的圣旨?真的又有人升官了啊!” “这个事情还能假的不成?听说此事是杨廷和升翰林修撰!” “他怎么升都不会让人意外,杨介夫可以说是天选之子了!” …… 在得知圣旨降临翰林院的时候,大家纷纷从各自的衙署走出来,便议论纷纷地道。 翰林院学士程敏政对礼部右侍郎的位置是信心十足,在得知圣旨到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冲到了最前头。 只是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不是翰林学士程敏政,亦不是呼声同样不小的翰林侍讲学士张升,而是翰林院品阶最低的翰林检讨杨迁和。 “臣翰林院检讨杨廷和接旨!”杨廷和圣旨竟然直接降临到自己的身上,当即带着兴奋的心情迎旨道。 十年的苦熬,而今自己的老师、太老师和同乡长者已经给自己铺平了道理,将来入阁拜相简直犹如探囊取物。 黄盼将手里的圣旨打开,显得脸无表情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检讨杨廷和涉教坊司兰香案,虽经查实兰香是自缢而亡,然杨廷和当晚谋职不得便邀朋唤友借醉,宴间多妄言,致兰香平生厌世之念。今兰香已死,杨廷和难逃其咎,故杖责五十,掌嘴五十,逐出京城,贬为雷州府仓大使。为官者,不能无节,廷和之事责在官念太重,故此事将经邸报宣告天下,天下百官当以廷和为戒,钦此!” “雷州府仓太使?,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杨廷和知道朝廷三巨头当文官集团接班人来培养,但听到这道贬谪的圣旨后,整个人大脑嗡嗡作响地震惊道。 他的岳父跟万安是四川眉州府的同乡,自己的老师是当朝次朝,自己的太老师是清流领袖吏部左侍郎徐溥,而自己可以说是天之骄子。 结果苦熬了十年的时间,眼看升迁翰林修撰在即,结果因为一个小小的官妓而被贬出京城,老天简直是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