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叶隐底渊，第二幕
阿金竭力去做每一次呼吸，感受着花岸赠予的独特气息。他已经完完全全与周身的环境融为一体。身边两侧开放正灿烂的向日花不断泼洒着暖意，自下而上，抚摸着他的每一寸皮肤。像火一样，但没有火那么猛烈，没有那样危险的破坏性。他顺势躺下身来，面朝天空，不断放松因为长途跋涉而紧张的四肢，在太阳的直接照耀与向日花烘托的热浪下，自花岸另一区域携带的阴冷感被快速蒸发，身体舒服地像融化掉一样瘫软。 在向日花丛的另一边，亦心端坐在一棵不高的小树下。她一动不动，除了眼睫毛随着似明不明的眼眸在颤抖。一片只有手心大小的树叶悄悄落下来，覆盖住她竹笛的一端。她好像在认真思索什么，左手开始活动，食指下意识想去触摸手边的竹笛，却擦碰到树叶的表面，出乎意料的触感让她的手如同触电一样弹开，紧张地颤抖个不停。她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仔细瞧一瞧，反倒是嘴角多了一个浅浅的弯度。 在这看似无尽的静谧氛围中，蝴蝶开始了独属于自己的舞蹈。它以向日花的花蕊作为落脚点，在这热气氤氲的舞台上开始复苏。在花瓣上流淌的晶莹光晕形成了它飘渺的服饰，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它，为它抵挡来自不知何处可能存在的寒气。太阳投下一束最明亮的珍藏，倾斜在这生灵的背上。众花开始低声讴歌，向日花的温度使得周围的环境蒙上一层模糊的纱，分外晕眼。一株鹤瓣在顶端迸发出宝石一样的血红尘粒，那是它的种子，这表示它即将抛弃身下的泥土地一飞冲天，在天边作无所顾忌的最终绽放。蝴蝶越舞越冲动，一改之前虚弱的模样。众花的讴歌越来越激昂，太阳于无形中给出了积极的回应，让光辉再度升温，蝴蝶像是登上了荡漾在空气中的阶梯一般，开始往高处浮游而上—— ……？ “嗯？”阿金猛地睁开双眼，扑面而来的太阳光忘记及时的收敛，刺得他眼睛生疼。 “刚刚是你在喊我吗，亦心？” 他只看了一眼就否决了这种可能，亦心现在安静的像一幅画。他开始后怕，看样子刚刚突如其来的疑问没有搅乱她的思绪。他的注意力随即被前方那最高处的向日花所吸引，蝴蝶的翅膀在阳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 ——金。 是你吗？小蝴蝶？…… 是我，我就在这里，在这一朵向日花的花心，我就在你的眼前。 你终于复苏了！我……我真的好高兴，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抱歉，隔了这么久，再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我有点意外，还不太适应……不过我是真的替你开心！我…… 谢谢你，金。是你给予了我第二次苏醒的机会。如果不是你的呵护，我现在早已回归到那片赐我诞生的大海，早已忘却我的见识，也不会再有能够亲眼所见到花岸的机会……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我的心意，金。感谢你一直的陪伴，我实在…… …… …… ……我也是，小蝴蝶。感谢你一直的陪伴……所以接下来的路，你还会在我的衣兜中入眠吗？……我们还有事情没有完成，我还不能就这么离开万梦……我想我的梦快要醒来，但我还要做很多很多事，我要采下向日花，把它送回去酒保先生的酒屋里，我们还会见到很多很多的人和景色。我还会向酒保先生询问，如何让你真正圆满你的夙愿——触摸天空。所以，在那之前，你会一直都在我身边，对吗？ …… 无需用眼睛去看，亦心便能感知到身边都在发生些什么。每当她想要去知晓一些事情，她只需要吹响自己的笛子，开始一番即兴演奏，周身的信息便会乘着乐声的船只漂浮进她的脑海中。她实在不忍心打断阿金与蝴蝶久违的交流，只能不断吹奏乐曲，让身边的花草树木都活起来，为她讲述面前这一个短暂的故事。 这算是一种偷听吧……想到这里，她的脸不觉红了几分，脑后羞痒难耐。她中断了演奏，随之而来的是阿金捕捉回自己的意识，睁开略显落寞的双眼。他的声音却很响亮。 “亦心……亦心！刚刚小蝴蝶对我说话了！……我听得一清二楚，我们真的在交谈！” 亦心假装不知道，表现出非常惊喜的模样：“我只知道引梦使跟它引导的游者有一种心理上的沟通，没想到小蝴蝶真的和你说话了！这真是奇遇呀！” 阿金抬起右手，蝴蝶自花朵上飞下，停在他的指尖。阿金像是在端详自己的宝物一样，怎么也看不够。他收回手，蝴蝶又飞到他的肩头。 “现在，全部的我们都回来了。”他笑得很开心。 …… “接下来，你们打算去哪里？”亦心轻声问道。 “取到向日花，我们就该回去了。”阿金说话的时候，把头扭到一边。他突然有些说不清楚的难过，这种情绪迫使他不愿去面对亦心的眼睛。 “回去么……我能问一下吗，回去哪里？” “我答应过酒屋的酒保先生，采一朵向日花。另外，我想向酒保先生询问一下关于小蝴蝶的事情……”他的声音由不安定变得逐渐平稳，“小蝴蝶告诉我，‘蝴蝶诞生自梦中的海洋，生来就是为了触摸天空’。现在我也要帮助它实现梦想。我得尽快见到酒保先生，他见多识广，一定能告诉我们要怎样做的。” “引梦使……引梦使？” 亦心喃喃自语些什么，神情有些古怪，但她意识到阿金就在面前注视着她，又立刻恢复了轻松的样子。她不想再让任何人徒生顾虑了。 “你呢，亦心？” “我还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毕竟，花岸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见识到的。我在这里玩的很开心，我想我的乐曲就快要谱成了。”亦心昂着头笑着，“只差结尾——哦，还需要更多完善一下。” “也就是说，我们就要在这里分别了嘛……” “不……不用担心我！我其实也习惯了一个人在梦中旅行……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的！”亦心大声说道，“不过，我没想到，原来和其他人搭伴，能有这么奇妙的经历……阿金，我真高兴能够在万梦中遇见你，托你的福，我才能有机会完成我的乐曲……谢谢你！” 没有任何征兆地，就在那一瞬间，亦心小小的个子冲上前来，紧紧拥抱住阿金的腰。她的脑袋贴住他的胸口，竹笛抵在他的背后。她在流泪，尽管她早已下定决心不再流泪，但这一次她仍然控制不住自己。阿金的头又晕又痛，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要被手中的向日花烧焦了，他的双手环绕在她的背后，不知道要不要真的围住。向日花瓣会灼伤她的脖子，他想，必须要拿得离远一点。可无论他怎样用力，双臂都不听使唤。在那么一刻他恍惚间以为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已经被向日花所夺去，它渴求着光，渴求着热量，不论是来自于天上，还是来自于谁——蝴蝶毫无犹豫地选择驻足在竹笛上，它是不是也想再听一次吹奏？它没有过多表示，只是久久停在上面，让整个画面趋于静止。它在聆听，聆听两个人无法听到的彼此的声音。 花岸的万物在此刻为之噤声。 …… “等我谱完最后的曲子，我会去那座酒屋，我要在那里演奏，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一定要再回去，回去听我的演奏。” “如果有机会的话——应该会有的，亦心。” “那曲子里有你，有我，有蝴蝶，有花儿，什么都有——你一定会喜欢的！” …… 但当他走出数十步，只是沉浸在分别的难过与对前路的担忧之时，他却不曾想过回头再看一眼。 亦心呆立在原地，看着人和蝴蝶远离。当她终于再一次变成孤身一人时，她拍了拍自己这一路沾染在身上的尘土。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表情很淡然。她回过头，捏紧了竹笛放到唇边。在她的面前，巨大无边的千叶之花垂下了自己的手臂，宽阔细腻的叶片如同肌肤一样柔软。 “最后的部分……”亦心咬着牙齿，心脏砰砰直跳，“我相信我能给这首曲子作一个完美的结局。” 她开始吹奏，一如既往，她听不到自己竹笛发出的声音，只有沙沙的声响。千叶之花回应着她的美妙的乐声，伸出叶片，将她整个包裹起来，隔绝了外部的所有动静。再也不会有人有机会打扰到她们互传心声这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