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节 中元夜来客
地上有一道影子,是我刚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的。而这道影子,竟随着微风轻轻飘动。是的,是飘动,而不是像树枝树叶的影子那般摆动或者摇动。这道影子,虽只有尺许长短,却是蜿蜒曲折,如同蛇身一般。这道影子在树影旁边,若非仔细分辨,很容易便忽视了,而树影之后,便是回廊的影子。直觉告诉我,回廊的屋顶上有人。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墨鸰回来了。但很快我便否认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墨鸰如今在宫中除了特殊需要,一般是不会高来高去的,而且就算是墨鸰在回廊屋顶之上,见到我回到景芳斋,也没有仍然伏在屋顶上不下来的。我缓缓抬起头,朝着回廊屋顶的方向看去。回廊的屋顶屋脊不高,起伏也较缓,不比房间的屋顶屋脊高耸,似乎更容易攀上去,但也更容易被发现。很快,我便发现了耸起的屋脊的另一边,似乎有些东西突出了屋脊,而那一道留下影子的东西,便是衣带。“嘻……”屋脊上忽然传来的清脆的声音,让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声音,明显是个女子。随即屋顶的瓦片发出卡啦卡啦的声音,那人影闪了一下,便不见了。身形倒似乎很是伶俐,但重重的落地声和瓦片摔碎的声音,却出卖了这个人。墨鸰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我身边,轻细的脚步声迫近:“是谁?”凭墨鸰的身手,要抓住这个人,可以说十分简单。但我想起那一声脆笑,却伸手拦住了墨鸰:“不必追了。”“姑娘,那人可有伤你?”“没有。她发现我在看她,便走了。”墨鸰上前一步,身影带着凛冽之态,声音亦是很冷:“竟敢来窥探姑娘。”说罢侧过头来:“姑娘,待我去查清楚。”我拉住墨鸰,摇了摇头:“这人无意隐瞒身份,咱们不用去找她,看来她会再找上来的。”墨鸰答应了个“是”,语气中虽然听不出将信将疑的感觉,但我知道她对于那人仍是不放心的。我转过话头:“看到冯才人了?”“看到了。站在靠后的位置,不停发抖,我看到她的侧脸,脸色发白,神色紧张,整个法会,嘴巴一直在轻轻念叨着什么。就像……”“就像你曾几次,在竹林里见到她的样子。”想起昨天晚上埋伏在竹林里,见到冯才人栗栗危惧、声音发颤的样子,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墨鸰点头:“是。”“这就奇了……”我又问道:“那么放河灯的时候呢?”“她也没有怎么看,双眼始终盯着自己的脚下,似是不敢四处去看。”我沉吟道:“如此看来,冯才人的恐惧竟不是假的。墨鸰你想,冯才人进宫不是一天两天了,连我们这些新进宫的人,听到往年那些因为私自祭拜而受重责的宫女,尚且都是又惊又怕,更何况冯才人这样久在宫中、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人,自该更加谨慎才是。”“是。”“冯才人位份不高,看来也并不受宠,但毕竟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膝下既无亲儿,连一位养子也没有,按常理来讲,她如今最应该求的便是‘平稳’两字。平安终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无所出,总也能一场富贵到头。她何至于冒此大险?”“是。”“若是她真因为往昔的事情愧疚悔恨……”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今天晚上放河灯的都有谁?”“有随侍的宫女内侍,皇后和有两三个妃子也放了。”“冯氏呢?”“她没有。”“今天可是中元节的正日子……”“姑娘是说,冯才人的行为不寻常?”“嗯,你看,我们在竹林中见到的冯才人的害怕恐惧,今晚证明都不是假的,可是她为什么能冒险私自祭拜,却不在这样的场合名正言顺地放一盏灯呢?”“我……我不知道……”墨鸰的声音有些低。我忽然反应过来似的,问道:“你说什么?”“姑娘说的事情,我不知道。”“你说你不知道?”我有些出乎意外地看着墨鸰,语气带着几分欢喜,墨鸰有些不解地看着我点头应了。“你方才是不是还说,冯才人的行为不寻常?”我又欢然追问道。“是……是啊……”墨鸰略带好奇:“姑娘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我微笑点头:“是啊。我忽然发现,你竟然会与我商量问题了。”意外地发现,却着实让我欣喜,我说话的时候,本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因为素来知道墨鸰不会参与讨论,所以也没有等她回答,可是习惯了听墨鸰说“是”的耳朵,忽然听到墨鸰的这些话,自然是意外而又惊喜。墨鸰对我的反应,既惘然又歉然:“可是,我不知道姑娘问的事情。”我轻轻摇头:“我的这些疑惑,总会有明白的时候。”“那我能做些什么?”我微微一笑:“明日你到回廊后面的夹道里,把地上的瓦清理一下。”七月十六,入内内侍省。司籍娘子也已经知道皇上为太后选了经书,送到福慧楼命我整理抄录的事情,提起此事,笑容越发可掬。我对司籍的溢美之辞感到极不自然,微笑道:“娘子过奖了,婢子虽是奉了圣命,但只是到宝文阁去领取经书抄录,仍是与我在福慧楼所做的工作一般无异。”“哎呦,说道宝文阁,那就更加不得了了。”司籍娘子笑道:“听说谢姑娘你见过廖先生了。说起廖先生,尚仪局的宫女没有不敬畏三分的,这位老先生满腹经纶是不用说了,处事也是相当严苛。没有想到竟对姑娘刮目相看,真令人佩服!当然了,这也要姑娘有才学,有胆识,能指出廖先生审阅过的经书中的疏忽之处,廖先生才会这般看重姑娘!”消息在宫中,果然是长了脚的。我又逊谢两句,便赶到尚寝局为夏晴岚告假。尚寝局似乎历来都比尚仪局要忙碌一些,虽然刚七月半,便已经开始安排八月中秋的事宜了。夏晴岚是掌灯宫女,典灯娘子得知我是代替夏晴岚来的,忙告诉我一些事情,让我转告夏晴岚。但凡节气,宴会,司灯、典灯等女官都要格外留意灯火油烛的事情。加之七月之后,天气渐转干燥,使用灯火更是要十二分地留心。所以典灯娘子反反复复跟我强调的,都是这些事情。回到慈宁宫,我自然也原原本本地转告了夏晴岚。到的宝文阁,已经是午睡之后了。小石头替我通传了之后,执意要陪我进去。我劝了几句小石头不肯听,结果自然是在廖先生含怒的目光之下,小石头满目担心地离开了宝文阁。“廖先生博学多才而又严谨苛刻的形象,很快就要在宫中传扬开了。”我道。廖先生眯起眼睛:“哦,此话怎讲?”“廖先生若非一位博学多才而又严谨苛刻的宿儒,又怎能显得让老先生刮目相看的我,是一个聪明智慧、心思灵巧的人呢?谢典籍直指廖先生之非,廖老先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忠心赞叹,自此经常与谢典籍一起研讨经书文意,为官家与娘娘效力。如此,我再到宝文阁,只有人人称羡,人们只会聊起这一段佳话,说不定还会佩服我的勇敢机智,却再不会有人在意我频频进出这里的真正缘故了。”我微微一笑,又随即敛去笑容:“聊老先生究竟意欲何为,还请据实以告。”廖先生伸手捏了捏下颏:“我的目的,昨天就已经对谢姑娘说了,难道你不相信吗?”“廖先生所作的这一番功夫太大,婢子实在难以猜透老先生的本意。”“你觉得让你查探张贤妃的事情,不是我的本意?”“婢子说了,我实在猜不透。”“那就不必猜了。谢姑娘只管照着办就是了。”廖先生干枯的笑声几乎没有笑意:“难道姑娘还能不再继续下去吗?其实谢姑娘你应该明白,从前天晚上姑娘在竹林外遇见官家之后起,今日以及日后,姑娘要做的事情,就已经无可更改了。”廖先生用他那精明的眼神看着我,似是解释般地说道:“官家恰好需要一个助手,谢姑娘适时地出现了。官家要知道一个答案,而谢姑娘你,却没有资格说不。”心中明知廖先生的最后一句话是绝对的事实,却仍是郁闷难当。廖先生的声音却是继续传来,与他的眼神一样,似乎要将人洞悉:“况且谢姑娘你,也对这件事感兴趣。”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廖先生忽然笑了起来:“谢姑娘对昨日的经书还有什么不解之处,老朽愿意为姑娘解答。”听到廖先生方才的话,我是有些惊讶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我的内心深处,确实是在不愿掺进往事纷争的时候,关注着这件事情的。“前天晚上,去竹林抓人的侍卫,不是官家调遣的?”“不是。”“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