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血香相邀
程三五一行只有四人,但随行驼马却不少,此前有都护府兵马护送相随还不觉得什么,可来到关中,难免觉得人手不足。苏望廷一夜未睡,也是顺便照看驼队货物。 在离开屈支城之前,苏望廷遣散了宝昌社的众多人手,还把部分财帛分给众人,自己拿走一批便于携带的金银珠宝,既是为了日后自用,也是为了回到长安时能够打点上下门路。 尽管他们四人皆非寻常之辈,但没有充足人手随行,苏望廷始终觉得不太稳当。他心中还在盘算如何搭上内侍省,就见驿馆杂役奉上膳食,一盘盘精致小巧的糕点铺陈桌上。 诸如甜蜜可口的蔗浆豆糕、油润饱满的羊肝饆饠,还有浓香四溢的鸡糜羹汤,其余红枣甜柿不必多提,想来都是阿芙仗着内侍省身份,提前命人安排的。哪怕是寻常外任官吏,也休想在驿馆中有如此佳肴。 “那我就不客气了。”程三五见状,嘿嘿一笑,直接卷起袖子,伸手去拿桌上糕点。 长青先生心思不在饮食上,朝阿芙发问道:“我们方才谈到天池神宫那一战,你们两个最后是怎么打败安屈提的?” 阿芙一手支颐,眉眼带笑地看着程三五狼吞虎咽,听到长青先生的问题,略加思索:“我趁你们交战之时,暗中进入神宫。原本是打算劫走星髓,让安屈提谋划落空,奈何他提前设下防备,我只能潜伏殿内,等他逃回内中,施以致命一击。” “可你并未成功。”长青先生想起阿芙当初衣不蔽体的样子,估计她在安屈提面前讨不了好。 阿芙美眸闪过一丝难测意味,只是说道:“安屈提得星髓加持,我确实拿不下他,还因此受伤。所幸程三五来的及时,救了我一命。” “然后呢?”长青先生问。 阿芙在桌下踢了程三五一脚:“问你话呢。”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三拳打死安屈提,是他自己不经打。”程三五浑不在意:“会法术又如何?照样吃我拳头!” 长青先生极为无奈,程三五的愚钝超出想象,估计他连具体战斗过程中,罡气如何突破护身法术、如何擒拿对方肢体不使其继续施法,一概说不明白,问了也是白问。 “你们就是想太多,安屈提都死了,还管他干嘛?”就见程三五迫不及待把盛满汤羹的陶盂挪到自己面前,捧起来大口吞吸,一副不给旁人留下半点油花的气势,咕咚咕咚地仰头喝尽。 “不错!” 程三五放下空空如也的陶盂,擦了擦嘴:“昨晚顾着在梦里追杀安屈提,可把我累坏了。这鸡rou羹挺好,把rou都切碎搅烂了,不带骨头,省得用牙咬。” “喜欢么?”阿芙笑眯眯地问道:“以后还想吃么?” “怎么?你这是打算天天请我吃饭?”程三五双臂抱起。 阿芙捻起一枚红枣,没有吃,只是放在唇边轻轻摩挲,丰润唇瓣不禁令人遐想连篇——不知与红枣相比,这对唇瓣是否更加香甜可口? 长青先生视野渐渐聚焦,四周消融于一片黑翳,仿佛眼中只剩下阿芙一人,容不下其他事物。但他怀中十二太黄钟微微一震,玄音响彻识海,将其震醒。 长青先生惊觉阿芙施展了惑人心神的法术,赶紧守住心神,望向别处,而他看见苏望廷低头垂目,似乎对面前二人对话充耳不闻,显然早有防备。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确实可以这么办。”阿芙的话语带有难以言喻的慑人魅力,常人闻之如聆仙乐,仿佛浑身浸泡在汤泉之中,毛骨尽松。 “天底下哪里会有这种好事?”程三五却好似没事人一样,话语仍是粗陋不堪:“你也别真的把我当做啥都不懂的饭桶啊,不给人干活,哪里能吃饱饭?” 察觉魅惑之功全无用处,阿芙收敛起来,正经答道:“如今宝昌社已被都护府罢废,你等同没有田产家业的流民,就凭你这种胃口,身上那点积蓄够花多久?我看你这人,也不像是会安生务农做工的。” “怎么?内侍省要找我干活?”程三五直截了当道:“那还是算了,我不习惯伺候人,要我撅着屁股听那些贵人老爷训话,光是想想就浑身不自在。” 程三五打了个冷战,阿芙淡淡笑道:“不用你伺候人,甚至可以有很多人伺候伱,只需要你奉命办事,就像过去你在宝昌社那样。” 程三五努嘴思量,望向苏望廷:“老苏,你怎么看?” 这些年下来,程三五早就习惯让苏望廷来做决定,自己根本不用动脑筋,只需要知道“去哪里、杀几个、抢什么”这些简单事情。 苏望廷作沉思状,随后言道:“阿芙姑娘,您想必清楚,我和老程不过是替陆相爷办事,此去长安还要先拜见陆相爷,其余事情,能否延后再谈?” “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阿芙起身离座:“但我奉劝你们一句,陆相对于办事不力之人,向来不留情面。” 阿芙翩然离去,留下在座三名男子彼此对视,程三五盯着桌上剩余糕点,冷哼伸手:“母夜叉就喜欢吓唬人,她不吃,我吃!” …… 还不等程三五等人收拾好行装,内侍省的一队骑手便已赶到萧关故城,为首的竟然也是一名女子,身穿玄赤袴褶,脚蹬乌皮长靴,顶戴折脚幞头,腰束革带、悬挂横刀,俨然武官形象,虽然肌肤白皙如玉、柳眉细长,但依旧不能掩饰周身宛如出鞘利刃的气质,凛然逼人。 “秦望舒拜见芙上使。”戎服女子翻身下马,领着身后一众骑手,来到阿芙面前齐刷刷单膝下拜,足见忠诚。 “起身吧。”阿芙换了这一身齐胸襦裙,不似令百官战栗的绣衣使者,反倒像是豪门贵女,说是偷偷溜出宫城的公主也没差多少。 “这三位将与我们一同返回长安。”阿芙示意身后程三五等人:“稍后启程南下,经过崆峒山中黄观,暂且停歇一晚,他们有事要办。” 秦望舒略感诧异,但旋即收敛神情,叉手称是。她抬眼扫视程三五一行,多年办事养成的敏锐眼力,让她一眼看出三人皆非庸常之辈,尤其那名白衣书生,一身道门真气,分明是修为不俗的术者。 秦望舒在阿芙手下效力已久,清楚她对凡夫俗子一向不假辞色,即便是主持内侍省的冯公公,也不敢对阿芙颐气指使。而阿芙此刻身负重责,依旧愿意为这几人耽搁停留,可见这三人非比寻常,自己务必谨慎对待。 “需要带回长安的物什都在此处,你们看管好。这些都是妖邪法物,不要擅自启封。”阿芙示意身后驼马,安屈提留下的星轨仪、方尖石柱都在其中。 “遵命!”秦望舒点头称是,立刻让身后下属去办事。 “啧啧,你这派头不小啊。”程三五凑到阿芙身旁,低声笑道。 “怎么样?如果你肯来内侍省,说不定手下也能有一大帮人供你使唤。”阿芙语带挑逗之意,还故意拨弄垂下的发梢。 “我怕啊。”程三五故意抽动鼻子,闻嗅阿芙身上香气。 “你也会怕?”阿芙不大相信。 “我怕一走进内侍省,就被不知藏在何处的高手拿住,然后拖上案板,一刀下去,把我那子孙根给割掉。”程三五笑道。 阿芙噗嗤一声,掩嘴轻笑、妩媚明艳:“你以为谁都有资格挨这一刀么?阉宦入宫那是去伺候陛下,我们虽属内侍省,却不是进宫干活的。你要是搞不懂,不如去问问长青先生何为中朝官。” 程三五确实不懂,只得耸肩撇嘴。 两人低声攀谈看似随意,然而落入秦望舒眼中,内心却是无比震惊。在她印象中,芙上使一向冷淡超然,即便是笑,也多是轻蔑凡俗、高高在上的模样,不曾流露此等神态。 而那短须壮汉叉抱双臂,凑近低语,下巴几乎是要贴着芙上使的肩膀,这种登徒浪子的作为,几乎要让秦望舒双眼喷出火来。即便是她,也不曾如此亲近芙上使,唯恐亵渎冒犯! 若非有芙上使在,秦望舒恨不得立刻就要拔出刀来,将那短须壮汉四肢挑废,再命人把他拖去喂狗! 程三五察觉到秦望舒的目光,毫不避让地对视回去,任凭对方目光如何狠厉,程三五仍是一副闲闲无事的模样。 最后秦望舒实在是瞪得两眼发干,加上驼马已被牵来,她只得收回恶毒目光,上前对阿芙说:“禀告芙上使,车马已经准备停当。我们现在就出发吗?”
“走吧。”阿芙随意一句,然后登上一辆朱轮青盖马车,两侧帷帐卷起,内中还放置一张小几,能容两人前后对坐。 阿芙刚坐下,带着几分恶作剧般的笑容,回头询问程三五:“你要不要上来与我同乘?” 程三五看了看阿芙,又望向那暗咬银牙、眼中带怒的秦望舒,笑道:“我个头大,就不跟你挤一块了,就怕路上颠簸,发生啥坏事。” 说完这话,程三五也不顾几乎要拔刀伤人的秦望舒,回头吹了声口哨,那匹枣红大马摇头晃脑地跑来,朝着程三五喷鼻。 “哎哟,你干嘛!”程三五没来头被喷了满脸唾沫,伸手拍了一下马臀,聊作教训。 翻身上马,一旁同样赶着马车的长青先生来到,马车篷盖之下是收殓周炼师的棺材,这一路上由长青先生护持。 “你也是真不怕死啊。”长青先生低声言道:“内侍省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凶狠货色,满朝文武对他们颇为忌惮,你居然敢在他们眼前调戏母夜叉?” “你……”程三五盯着长青先生好一阵,然后突发奇想地问道:“该不会是个雏儿吧?” “你——”长青先生后悔向他示好了,这莽汉真真无可救药! “人家母夜叉都没在意,你怕什么?”程三五一派轻松淡定:“她要是不乐意,压根儿就不会让我靠近她身旁。再说了,你也知道她是母夜叉,这老妖婆不知活了多少年岁,早就吃过玩过了,又不是那种说两句悄悄话就面红耳赤的大家闺秀、贞洁烈女。” 长青先生都被他这一通歪理气笑了:“这么说,你很了解女人咯?” 程三五晃了晃指头,脸上带着古怪笑意:“等到了长安,我请你去平康坊,什么莲香楼、醉香居、暖玉阁,带你逛個遍,让你开开眼界!” “你都去过了?”长青先生并无狎妓渔色之好,但长安平康坊的大名他自是听说过的,坊中北门之东、三曲之地,乃是一等一的风流地、销金窟,卿贵名士往来不绝。 “没、没有。”这回轮到程三五有些心虚了。 “平康坊三曲之地,才艺出众者多在南中二曲,尤其南曲居处,皆华堂高阁、朱栋碧瓦,楼前宇后多植花卉,怪石盆池、奇珍异玩不胜其数,更兼水陆之设、舟车俱通。”长青先生摇头晃脑、负手侃侃: “更别说这南曲诸妓通文词、善谈吐、识经史,其余丝竹管弦、艳歌妙舞更是信手拈来。光是有钱,怕是见不得这南曲诸妓。 “就算是新科进士设团同往,也要提前派人递上名帖求见,要不然就是当红的馆阁翰林、高门显贵。若是那举止不雅、言谈粗俗的膏粱子弟,只怕会被对方礼送出门……不知程兄是何方出身啊?” 长青先生说了一大通,最后还没忘拱手挖苦。 “妈的……”程三五被说得无言以对,只能骂骂咧咧道:“不就睡个婊子么?非要那么多穷讲究吗?” “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yin欲。”长青先生神色端正起来:“三尸蠢动、五内秽浊,三曲之地能够招聚权贵引颈,足见世风有偏!” 程三五听得一愣一愣的,反倒不知如何接话。而已经缓缓驶远的青盖马车中,阿芙却是听得分明,嘴角微勾:“小小年纪,偏学得这般老成,未必是好事啊。” “芙上使。”跟在车旁的秦望舒忍不住说道:“方才那人冒犯上使,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多问。” 阿芙淡淡一笑,程三五不肯上车同乘,她反倒觉得有些遗憾了。这个莽汉真就如他表面那般愚昧无知、贪好酒色么?阿芙微微舔舐獠牙,内心的饥渴隐隐作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