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科幻小说 - 卯川:神选之人的生活在线阅读 - 14 工作

14 工作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愣了一下,大概是没预料到这么突然而又奇怪的问候。

    “啊?我奶奶?……她身体还行,睡眠状况不是很好,所以有点体虚。老人嘛,都这样,没什么大碍的。”

    对方说完顿了一下,又笑道:“怎么一上来就问候她老人家?劳你记挂,我这边一切安好,你呢,最近做什么呢?应该已经毕业离校了吧?我听说你学校是毕业最早的一批了,给我羡慕死啊。”

    九溪说:“毕业了。什么都没干,正闲着呢。”

    几句话下来,对方的语气就显得不那么拘谨了,哈哈笑起来,略显粗哑的声音带着亲切的畅快感,聊道:“哪儿能啊小溪,你还有大把的事业学业等着你吧?”

    “嗯,等着呢。”

    “你能闲得住就有鬼了。这些天还在H市吗?”

    “不好说,看情况。”

    “cao,夸你胖你还喘上了,怎么着你这大忙人的安排还得预约啊?”

    “那确实。要看我时间和……心情。”

    “哎呦,多久不见,怎么说话倒跟个文艺女高似的了,得,你一个月几天心情不好啊?”

    被个粗俗男人开玩笑着实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九溪一压舌头止住恶心,反口就冲电话里骂了回去:“你他妈能不能有屁快放,来上城区把你住了三年就会说个丁桥,老子丁你个桥儿,你说话这会儿都够你开到南山公墓了,还用找你爹我给你收尸?”

    弗洛伊德“嘿嘿嘿”笑了几声,终于问到正题:“不扯了,你都哪天有空啊?咱们高中同学聚会,我问问你来不来,时间地点还没定呢,总之就在H市呗。”

    九溪冷哼了一声:“你们不去教工路吃啊?”

    “你想的话也可以。鞭三饭还是花乐面?给你单点个豆栗子。”

    “人家是鹦鹉儿学舌,你是个麻雀儿饶舌,你哪个省派来影响H市评选文明城市的啊?老子去不了了,怕你胃抽筋了发痢疾,还得喊我救你。”

    “怎么来不了呢,让淑环姐开车送你来啊。”

    “她福德孙儿头七,不宜开车。”

    九溪嘴上跟他扯得有来有回,手上已经烦闷地放下咖啡杯,揉起了头发。

    弗洛伊德,名字其实叫做福德,高中三年的同学,跟他关系还算好。高中课下总喜欢拉着他聊心理学,因为逮住了九溪这个年幼丧母的好例子,天天要跟他讨论俄狄浦斯恋母情结。再加上福德的名字谐音,九溪就给了他个“弗洛伊德”的外号,慢慢地倒也叫开了。

    让他烦闷的却是高中同学聚会。

    往年,九溪不在乎一点小钱,任何活动找上来,他甩手就把经费包揽了。在他眼里,这是情理中事。为此他在同学里也是蛮受欢迎的,毕竟,没有谁会给请客的人脸色看。

    今年就大不相同了,大学毕业的高中同学聚会,比往年更重要些,他手头却紧张得很,连自己的一份饭钱都不想掏。

    他处境也尴尬,别说他被断了生活费丢人,这同学聚会又不是什么机密,万一被哥哥打听到了,直接过去蹲点,他去参加岂不是羊入虎口?坚决不能去。

    弗洛伊德也不知听没听出他难处,就说:“咱们同学大学毕业在H市的不多了,唉,你也知道咱们这高考情况。估计这次聚会来的人也就能凑够十个,你来呗,又不去金碧迪厅,你还怕哥妈混合双打?”

    “你个发皮果冻人是蹦不动了,还是安排歌厅唱三枪儿双截棍吧。我不去。”

    “你哪天来咱们一起。我们打算拷瓦爿儿,你就掏十三块六毛二。”

    九溪叹了口气,沉下声说:“真不能去了哥哥,我这虽然毕业了,有要紧事忙呢,一天也走不开。”

    “怎么着,”弗洛伊德声音听起来蛮遗憾,“要考浙大法律系啊、还是忙着性关系啊?”

    九溪本来拒绝聚会还有点惭愧,心里正过意不去,一听对方嘴上还是没把门,气都气笑了,倒不顾得伤感了。

    “我说你脑子里装点好东西,水进多了扎泡浠,老子忙着拯救银河系,救不来你直接吃席吧。”

    “吔,一年没见说话还是噶凶,喊你见面也不见,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我都不知道你忙什么,多担心你啊?”

    “少来。你现在干嘛呢?毕业了吧。”九溪把话题扯开了。

    “我挂科太多就不想上了,作业不交期末不做,哪儿领毕业证呢?现在家待着呢。”

    “啊……”他愣了一下,最近倒是真没关心老同学的近况,只以为他们各自上着大学,却不知具体境遇。“你在家住着呢?打算工作了吗?”

    “工作嘛,”弗洛伊德还是笑呵呵的,听起来没心没肺,“不算有,天天睡到自然醒。这几个月别提多开心了。”

    听着对方也不像是为了生计前途烦恼的样子,九溪松了口气,也好继续随口聊道:“那你天天在家、闲着没事干什么?当手艺人呢?”

    对面又大笑几声,说:“差不多吧。我平常就画点画儿,多少赚点稿费。”

    九溪正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去收拾飘窗上挂着的衣服,听到“稿费”一词,有点小吃惊。他知道弗洛伊德高中的时候就喜欢画点什么二次元美少女,当时还没少被几个一起玩的现充朋友揶揄了,想不到这时爱好竟然发展成工作,真是不可小觑。

    “真行啊。你一个月赚多少?”

    他一说出口,才担心直接问工资是否不太礼貌,毕竟以前从没讨论过这个话题。好在弗洛伊德没有介意,依旧爽朗说道:“能赚个外卖钱。我画得一般,多了才四五千块,少了一千出头。你可惊讶吧?一个月才挣你一顿饭。不过我吃住都在自己家里,这点钱就当零花了,可以隔三差五吃个老酒买个游戏。主要是自由啊,想画的时候就接单,不想画没人管我。”

    九溪听了,手上摘衣服的动作都停下来了,竟有点向往。

    不为别的,只为这家伙的生活自在,工作内容居然是他自己的爱好,而且没什么外力逼迫。

    “我可羡慕死你了。”九溪直说道。

    “你可拉b倒吧。”弗洛伊德笑他。

    九溪没说什么,只是把晒着的衣服取下来,单手往身上套着。衣服有点皱,他手头没有挂烫机,也没人帮他熨衣服,让他有点不高兴。

    听着弗洛伊德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唠叨,他觉得有点恍惚,想起了高中时候他俩都还穿着校服,九溪会时不时赖了学校的课去满世界玩,一回学校就被弗洛伊德拉着聊天。那时候弗洛伊德脸上还干干净净的。去年和他同学们小聚时,也不知他人是懒了还是糙了,下巴上的胡渣星星点点,嘴里还咬着一根烟,成熟劲一下子就上来了。

    那副样子让九溪一度暗自在心里感慨过物是人非。

    不过现在他只在手机里听到老同学的声音,没看到他变化的脸孔,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毕业不久,一切似乎还充满新生的希望,有种顺风顺水的蒸腾感。

    九溪已经穿好了衣服,手停住不动了,攥成拳头放在腿边。他轻轻咳了两声,把话头截住,说道:“弗洛伊德,我有件小事,能不能找你帮忙?”

    对方不甚在意,轻松地答:“你说。”

    .

    202x年6月中旬

    九溪原本是要去送外卖的。

    他找这个工作,本来觉得挺不错,因为这份工作只需要个健康证明,然后他骑车跑一段就可以拿差不多十块钱,感觉只要他多跑跑,月入五位数也差不多。

    他倒没想长期干,只是因为他手上钱花得太快了,尽管他现在每顿饭就吃个二十块的便当,这么些天下来他还是惊讶地发现自己全身只剩几千块钱。钱大多花在衣食住行以外的地方了。

    九溪不知接下来会有什么变故,但他不能变得分文没有、露宿街头,起码要有点收入把生活维持下去,才能再走一步看一步。

    这样想着他就去跑外卖了,毕竟类似的送货职业就数送外卖门槛低需求量大还灵活。

    九溪领了套工作服,高高兴兴地上班去了,一大早到工作站点报到,穿着制服有模有样的,让他觉得蛮新鲜。

    一天两天过去,都很顺利,没有遇到什么倒霉订单,除了晚上躺床上时精神有点空虚,其他的好像没什么不好。

    九溪对于高低身份转换并无不适应,骑车送货就跟兜风一样,风扑在脸上倒也畅快。

    第三天他就不干了。

    因为同一个区域工作的其他外卖员对他没什么好脾气。

    他们有时在路边坐在车上聊天,有时占了大部分订单,九溪跟他们互相没有话题好说。

    也许是因为九溪手上戴的大戒指,也许是因为九溪尚显得稚嫩的脸,也许是因为九溪不经意间提到了几个让人听不懂的词汇。那些同事们看出他的外表言行格格不入,也因为跑工作心烦焦躁,对他说话没什么好脾气。

    他们扎堆地把九溪摆在一个很矛盾的地位上,一边觉得他是上流人士敬而远之,一边给他以看蚊虫般的厌恶。

    一个轻蔑的白眼抛过来,九溪突然就发火了。

    但他没表现出来,只是当天就辞了兼职,他没法干下去。

    为着他从小是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富家公子,他从来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别人摆出冷脸、从来没有后顾之忧地对别人责骂,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阶级关系。有谁对他表现出轻视或者不屑,是让他很难接受的,尤其是对方还是他以前从来不多看的背景板民众,这样在他面前大肆宣示存在感,他感觉难以置信。

    这问题还出在他哥哥身上。

    九曜的性格比九溪暴了一百倍,跟他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能听到九曜发火骂人的声音,老家的桌子都曾被他捶烂过。

    相比之下,九溪脾气已经像个和善的小绵羊,至少他跟朋友之间从不会动真格地大小声吵架,对待旁人也总是淡淡地略过,只有偶尔才会对一些莫名的小事冒火:比如今天被路人白了一眼,而且他如今没身份没本事去跟人撕破脸皮地吵架。

    常人很难理解他为了一点口角眼神之争,能生多大的气。

    九溪当时只觉得自己一下子恶向胆边生,心说,你怎么敢在我面前露出这种脸来,僭越至此。恨不得就像在梦里一样直接一手给人脖子捏碎。

    但他忍住了,忍到只是眯了眯眼睛、一声不吭地去辞了工作回家,晚上辗转反侧时,觉得对方并没有做任何错事,其实是他自己性情无常,没能克制住那点富人毛病,于是又感到愧疚起来。

    那一社会阶层的人总是恨他的,他知道。

    尽管九溪实际上没有做什么害他们的事,他们也会没由来地恨他,就像九溪也会没由来地愧疚一样。

    上学的时候,班里没那么有钱的同学有很多,但他们和九溪关系不差。九溪回忆起来忍不住叹口气,心想,一旦贫富差异与人的生存真切扯上关系、一旦步入社会,就再不一样了。

    和弗洛伊德通电话之后的晚上,九溪忍不住望着窗外怀念起他来。可惜九溪没有酒喝,随便一瓶酒都要几百块,他舍不得买来消遣。

    .

    九溪去的第二份工作是当网管。

    主要还是受了那天表姐的启发,加上他看过的一些小说情节的影响,他寻思这个工作更好,虽然工资低,但每天只需要坐在前台给人开个机子,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考虑自己的事,听起来很自由。

    不过去了又发现是另一回事了。

    九溪先是去工作地点试岗,算是实习期,第一天负责指导他的人是个双马尾meimei,长得白净漂亮,眼睛明亮、红唇微翘,穿着白衬衣小黑裙,九溪看了都觉得赏心悦目。

    他到店里报到时,正赶上一位客人在点饮料,多点了一杯,说是要送给前台的双马尾meimei喝。

    那漂亮meimei一笑收下,之后又跟九溪说她喝不了冰的,问九溪要不要喝。

    九溪谢绝了,心想自己白喝个果汁事小,万一一会儿给那送礼的大哥看见饮料被他喝了、要出来追杀他,那可就不好了。

    漂亮meimei趴在前台的电脑前,给九溪介绍网吧的计算机系统怎么使用。那些cao作都很简单,meimei讲解得缓慢随意,九溪抬眼见到近在咫尺的精致侧脸,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好似十分柔软,他不禁觉得这里工作环境不错,至少很养眼。

    这时他心里还挺开心。

    但很快他就不开心了,因为有个不知道是经理还是店长的人,支使九溪去跑来跑去地送顾客点的零食和饮料。

    之后,九溪又拿了块抹布去擦店里的桌子和窗台。

    过了半天,终于闲下来了,九溪又回到前台边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个黑衬衣jiejie,和之前的白衬衣meimei正在聊天,两人必然是熟识,讲起话来很是亲热。

    没人搭理九溪了,他就有点无聊。

    他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工作和前台meimei的地位是有差别的,漂亮meimei的工作内容是在前台当看板娘,不用做什么劳动,只需要客人来了打声招呼、忽悠人买点吃喝、再在电脑上点几下。而他这样的男员工招进来是要当外场苦力的,脏活累活他包了,才能让前台meimei安心地负责貌美如花。

    这多少让他有点心里不平衡,可惜他是没有当看板郎的那个姿色,何况这里又不是什么鸭店,那些个男顾客谁爱看他?他也只能认了。

    正当他胡想八想的时候,旁边包厢里的一个客人进去又出来,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招呼就转身,眼神也不瞟他,就说:“哎,你过来给我扫一下地。”

    九溪心里烦得很,暗骂这人真是剥壳鸡蛋没手没脚、血管栓塞脑子有泡,这点小事还要婆婆mama地专门让他伺候。

    不过行动上还是一言不发地拿着扫帚就进去了,他见地上散落了一些瓜子壳和包装袋,大约是上一个低素质客人丢的,估计现在这个客人也没那么讲究,他就马马虎虎地把垃圾扫进畚斗里。

    刚直起身,那客人站在他身后又说:“还有桌子和键盘,你擦一下。”

    九溪觉得奇怪,心说这人怎么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真不知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今天得以对我指指点点,还理直气壮的。

    九溪擦完了桌子,又用抹布草草抹了几下键盘,完事了让开位置等他验收。结果那客人也不看,只是仰着脸问:“收拾干净了吗?”

    这可给九溪问麻了,心说怎么着,你还当我是个侍奉你的丫鬟,这会儿乖乖等着给你回话呢?于是九溪也不吭声,也懒得甩他一眼,装成只会工作的木头人。

    那客人没听到回答也只是顿了一下,默认九溪说擦好了,就接着说道:“行,你出去吧。”

    这话听到九溪耳朵里跟“你退下吧”差不多,他拿了扫帚工具转身出了包厢,心里还觉得好笑,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能这么自然而然地拿出一副人上人的态度来,难不成这人还在期待他说一声“嗻”然后倒退出房门?

    他从不爱听什么“顾客就是上帝”之类的理论,何况他如今是个小实习生、又不是这家店的老板。

    他自己家的奢侈品牌,有的是顾客拿着大把钞票一求他家的定制设计,他家公司也有砸钱诚心争取的品牌代言人,商与客之间本来就像人与人之间那样平等,影响地位高低的也该是能力而不是身份,何况周到的服务是需要付钱的。

    但是,在这么个小网吧里面,为什么就有人能一毛小费不掏地把自己当做上帝?

    九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但不得不说他讨厌这种模式。

    他想起以前组长总是事无巨细地cao持生活,但就连帮忙倒杯茶这种小事也会记一笔账让九溪付钱。九溪总说他贪财近利鸡婆龟毛事儿妈,现在想想他两人观念还是比较相合的,至少拿钱办事让双方都不会有心理负担,九溪不爱欠人人情。

    他又忍不住想,难道在旁人眼里,他自己也是那副人上人的可恨样子吗?可是他并不用那样高高在上的态度使唤别人,除非对方希望如此。

    但他落在别人眼里一定还有可恨之处的。九溪知道。

    ——只因为九溪有钱。

    当天傍晚下班,九溪不好意思地辞了工作,拿了试岗一天的一百块。

    .

    他不爱被当做人上人来排斥,也不爱被当做人下人来驱使。

    人不能生而为一张白纸地来到世间,多么可悲,人生来就不止是他自己,而是一个背负着家世、财产、户籍等等身份的预制体。

    这些天尝试这些工作,给九溪人生经历增添了不少新奇色彩,但并不算带来了什么愉快的体验。辞去网吧的工作之后,他踏着夕阳走去地铁站,觉得万念俱灰。

    什么网管只需要打游戏之类的情节到底是虚构的。九溪思前想后,发现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找不着什么工作了。

    人人都羡慕有人条条大路通罗马,羡慕九溪生在罗马,但九溪四处看去,其实没有什么路想走。

    他不得不悲哀地承认,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听哥哥指挥回家,老死公司了此残生,要么跟毌天枢离开,碰碰运气。不过后者甚至还不确定是不是一条能走的路。

    顶多再加一条,地狱无门,西湖没盖儿,但他还不想这么轻易就结束人生游戏。

    他想着自己的心事,正在出神,没注意身边情况。忽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吓得九溪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吔,这不是小溪吗?”

    幸而那是个温厚熟悉的女性声音,让九溪一下子就把心脏咽回喉咙里。他扭头一看,眼前是个矮小的中年女人,发间已有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