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骨

    远处升起一条龙。我要去斩杀它。

    真的，我行走在山岭间，听到可以震彻双耳的吼声。

    可我没有双耳。我看到被掀去的松柏，被吞去的黑熊，看到嵌于山岩中的鳞片，发着银色诡异的光。人人都说无法直视龙的眼镜，只因眸中会浸满惧怕之物。

    可我没有双眸。我本应闻到云雾的轻飘，新雨的空明，可我只嗅到血腥与恐惧，对只剩残肢的商旅，对被夷平的村墟；我走在废弃的官道，四周萦绕匪流的暗语。

    可他们听不见我的低吟，他们不懂得我的决心；他们的斧斤斫不去我毫发，他们的冷箭刺不进我身体。

    因为我本就没有身体，我只有骨头在站立。

    骨架在山岭间前行，我手中无一物，农夫询问此行何意，隐士对我冷笑不语。远处又起龙鸣，山泉飞泻，侠客在我身旁轻吟：

    血日照，红云起，从此君王绝朝进。

    军士乱，马蹄急，将军腰间人颅腥。

    嚣尘中，烽烟近，异族敢照天狼星。

    刍狗走，妖物行，苍生倒悬众生疾。

    吾铸剑，候天明，待得长缨束龙颈。

    龙在云间腾飞，锐利鳞片切削流云。侠客手中刀剑在挥舞，他们要砍杀我，因为他们憎恨着怪物，可我一心赴往皇都，从不在乎刀剑的掠影，哪怕创痕刻进我的脊骨；我要在大典之日赶到，我不在乎埋葬死去的侠客，自有白鹿从青崖里跃出，将地上行侠者的宝剑衔走。

    我仍在前行。烟涛中的鲲鲸在长歌，龙在应和，鸟群就在阴翳里惊动。樵夫倚在木桩：

    此行何始？

    斩龙为始。

    此行何止？

    斩龙为止。

    木桩生出人脸的笑容，在大笑，我听得到地底的笑声。笑声引来了僧侣，都带着面具。他们摘下鲜果，相赠时面对我赤裸的胃腔却苦恼不已。我说：我只是一具骸骨。

    我只是一具骸骨。龙飞过了市镇，市镇灯火通明，彩灯串成龙的模样，它们也在飞。人群在高呼，我走在人潮中，没有人留意我，只有少女拈下花状的发髻，她在笑，龙消失在夜空中，我闭着空洞的嘴巴，她还在笑，彩灯那么妖艳。少女消失在人群里。

    天边划过橙色的流星。

    走吧，继续前行；走吧，继续前行。我明白时候不多，路上太多阻挠，我抬起木棍，将夜叉的矛和瀛洲的海水挡在身前，夜里的雾就消散了，身后的市镇依旧在祷告，树木合拢起来，将人声彻底隔挡。我攀上了一座山峦，白鹿从另一处山头跃下，万籁只剩下呦呦的鹿鸣。

    鸣叫吧，鸣叫吧。渔夫摇着橹，诵着广寒的歌曲，山壁留下蛟龙的抓痕。渔夫击打水面碎开的白月，蓑衣泛着光像鳞甲。雾又一次涌上来，江上盈着蓝色的光，我们听到鲲鲸的哀鸣，小舟劈开逐渐汹涌的浪潮，无数鱼尾甩出水面。我听到箫声和妇人的哭声。

    渔夫笑起来，独立船尾；我也笑起来，独立船头。

    也许我该折返了，随岸边的渔者一同归去。可红日再次升起呵，每一块骨头都渗出磷磷的火。我不能回去，旷野的杂草都随我的脚步一同燃烧，燃烧出千军万马拼杀的烟与尘，倒下的兵士和黑着脸的士官都在爬行，旌旗遮住了曙光。龙在两军阵上盘绕，不止一条，都在撕咬；地上的人也在撕咬，咬不开甲胄，便用刀和戟；我也在撕咬，捡起零落的剑，挥砍，砍断一具具草屑黄土结成的人体，砍到血日磅礴高悬，龙就停下撕咬，一齐向北方飞去。

    我也丢下剑，在平原上飞奔，未来得及瓦解的战马和战车在相撞后粉碎。我知道皇都离我不远了，隆起的山丘绵延千里，巨龟向东海迁徙，我知道皇都就在眼前了。我翻上一副又一副生满花草的龟甲，上面葱郁的林木荡着猿猴，巨物每移一步都惊起林中鸟群。鸟群飞不出龟甲广阔的山林，猿猴冲它们长啸，也向我告诉皇都就在脚下，我便立刻纵身而落，双脚踏上陌生的土地。

    一片一览无遗的土地。我抚摸着城墙，比我最坚硬的头骨要强韧上百倍，我知道是什么浇筑了它，是战乱留下的尸体，旧的人被砌进石砖，保护新的人，不久也将被砌进的人平安生息。我要进去，我知道大典就要开始，一条又一条的龙从各地游来，血日正悬在云间，红云掩不住翻动的龙头龙尾。城里一片死寂。

    只有龙鸣，震魂销魄的龙鸣，侠客都将死于途中，因为他们承受不住哪怕一次随意的龙鸣。

    但我可以，我是一具骸骨，我不在乎解救苍生的疾苦。苍生本就麻木。红云生起，城里就在红光中响起阵阵乞愿。我听到此起彼伏的龙鸣。

    我知道现在必须进城了。四周郊野逐渐走出不尽的旅人，络绎不绝，都来朝拜。城门上挂着的人头都眼里发着红，看到我便高亢地如狗吠叫。

    所有人都看着我，一时乞愿声歇止。

    我拨开人群，人群自发移开。我越向城门走去吠叫就越急。

    我走进城去。被摧毁的、重新建起的楼台交叠在一起，街道繁华，街道荒芜，无不拥着沉默的人。

    他们都在看着我。号角吹动四面八方的马蹄，刀与矛从各处汇集，我看到铠甲像一套套龙的鳞片。把我团团围住的人都带有龙的影子。

    锁链套住我的脖颈，枪棍支住我的身体，刀剑砍入我的眼窝。都怒了，全都怒了，乞愿声再次潮水般响起，都尽最大力量将我被拉扯的骨折声掩盖。

    众人都以为我成了碎片，即将被镶入城墙中。

    可龙再一次怒吼起来，于是所有骨头都重新拼接，发出咯啦啦的声响，我再次站立。将军骑马而来，刀与矛都向左右靡倒。将军下马朝我走来，越走近腰间的头颅就越发吠叫。他抽出剑，一瞬里四周都亮满剑光，这是属于龙鳞的光。光成了弧线，穿进我左臂，左臂落在地上；穿进我右臂，右臂落在地上；穿过我肋骨，肋骨落在地上；穿进我头颅，我咬住了剑，寒光只在齿间一抖，鲜血便溅满我的面庞。

    我弯腰，接上手臂，手臂已经抓着将军的头颅。我于是提着头颅举起剑。城中烟火冲空起，火海上传来滚滚响雷，我知道大典开始了。

    所有的龙都开始吼叫。

    血日通红，红云渗血。

    所有的龙都向我飞来。

    我丢掉头颅。

    剑刃抵肩，双手握剑，剑锋向前。

    我是一具骸骨，我要斩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