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走马兰台类转蓬
关于沈鹿鸣送他的那葛囊是个空间法器的事情,霍湘震只是略略解释了两句,楼辕也是没什么兴趣听。这次倒不是出于懒得搭理霍湘震,而是累了,有些没精神。直到谢宴开始,他才算有了点活气。霍湘震对他这个反应也是十分明白,丫的就是奔吃的来的。 这谢宴一直延续到了夜间。作为赞礼的孔梨鲤没有坚持到散席,已经推脱年事已高便先行回府了。身为主宾,霍湘震本来可能应该是重点的,不过介于他无名无禄,明显远远不及楼止至或者楼轩有吸引力,于是只是坐在楼辕身边安安静静当布景就好。而想要搭上楼止至和楼轩的交情,那当然还是要先从楼辕这个伪重点上开口。 于是霍湘震忍着笑看楼辕从开席到现在,饭菜都没来得及吃几口,全忙着应付那帮孙子了。此时楼辕好不容易抽了个空,举筷向离他最近的“玉笛谁家听落梅”。这道菜制作起来颇是费时费力,乃是使用羊羔坐臀、小猪耳朵、小牛腰子、獐腿rou加兔rou揉在一起分别做成rou条,再将四种rou条合并烹制。但却是极为美味,入口后滋味变化无穷,令人回味连连。这是楼府最疼楼辕的厨娘特意给楼辕做的,知道府上这个小猫儿最爱吃的就是这道菜。 然而他这筷子刚举起来,就听见对面同席的中书令又来了一句: “五公子真是少年英才啊!” 娘的有完没完!楼辕在心里已经开始骂娘了,却仍然立刻放下筷子,带着个标标准准的微笑:“谬赞谬赞,是父兄教导有方。”这话潜台词就是,我已经帮你把话题引到他俩身上了,你有话快说,不要耽误我吃东西…… 然而这回他失算了,因为这中书令本来也就不是要和楼止至或者楼轩套近乎的,他下一句就是:“五公子既已即冠,不知可有意婚配?” 楼辕没想到这位中书令大人居然是过来拉皮条的,愣了一下。席上仿佛有听八卦的共同默契一样,顿时一片安静,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楼辕身上。楼辕神色复杂,却是看了霍湘震一眼。 在一边看好戏的吴积白兴冲冲夹了块牛rou先嚼着,等着看楼辕怎么说。这要是来一句全凭父母之命,楼止至再一开心给他应下了,那就玩脱了!要是以楼轩未婚为推脱,那估计下一句就是问楼轩何时婚配,简直就是引火烧大哥啊……而且万一回头他和藿香再情投意合了,楼轩又不婚配,那他俩还得搞地下情! 撇下吴积白这满脑子不健康思想,楼辕这边居然来了一个跳脱三界的神奇回答: “在下是霍公子带大的,所以这婚姻大事还是由霍公子做主吧。只是霍公子毕竟现在只算在下的师兄,所以大概除了霍公子,在下也还是要回山请示师父才能决断的。” 谁见过这婚姻大事还要请示师父师兄的?! 然而这位中书令好像还不怎么愿意放弃,估计是觉得霍湘震还好搞定,于是追问了一句: “不知小公子师承是?” 霍湘震就直截了当替他回答了:“师承妖神烛九阴,大人有兴趣可以去不周山或者九嶷山找找,他老人家不一定在哪里。”当着他的面给他家暮皓说亲,不想活了这是! “……”不周山跟九嶷山哪个也不是一般人去得了的好么! 霍湘震感觉这口气还没顺,举筷给楼辕夹了一筷子“玉笛谁家听落梅”,正气凛然道:“好好吃饭,本来就瘦!再不好好吃饭就没几两rou了!” 楼辕不知道该对这个家伙做什么表情,于是就干脆乖乖点点头,心安理得吃霍湘震夹给他的菜。只是身边不远的楼轩看到了,微微凝眉,然而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没过多久,楼辕便借口身体不适,离了席。霍湘震看他离席,也就起身随意找了个托词,跟着走了。 跟在楼辕身后,入夜的楼府显得十分安宁。楼辕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莞尔。 霍湘震一怔,因为那个笑容实在太美。在夜幕里,在廊上挂着的灯笼的映照下,他的脸庞线条柔和,又带着美好。唇边的弧度,和那个带些少年稚气的面颊,让他连心跳都忘了。而楼辕没等他欣赏完,就又回过了头,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驱动轮椅,沿着重重回廊往前。 霍湘震快步跟上,一步不离楼辕身后。谁都没有说话,一切都是那样安静。 直到回了楼辕那小院子。接近于冷寂的安静,连八哥都去了别处。 所有人都去了前面庆贺楼辕的加冠之日,然而楼辕自己却回来了。他的离场也没有妨碍到谁的取乐,仿佛他其实并不重要。 注意他的,不过是身后这个妖龙罢了。 院子里,石桌上摆着一只酒壶和一只杯子。霍湘震看了楼辕一眼,楼辕淡淡道: “我吩咐人准备的。”又看了他一眼,“只是没想到你也会跟来。再多拿一个杯子吧。” 后面那句话不知是对谁说的,但霍湘震听到了院墙上有人走开的声音。想起来了,是楼府的护卫。藏在暗影里面,像不存在一样,却守护着整个楼府的安全。 然而楼辕却不是在石桌边就停下,他往小去的绣楼去了。 霍湘震不知楼辕这是何意,忙跟了上去。就见楼辕停在了那栋两层小楼门前,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把钥匙。那钥匙是挂在绳上,楼辕贴身戴在脖子上,平时隐在衣领里,没人看得见。 霍湘震看楼辕打开了那房门,便上前帮楼辕推开了门。楼辕微微笑了起来,轻声对他说: “跟我一起进去,我也想让她见你一次。” 霍湘震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跟着楼辕一并进了那小楼之中。楼辕点亮了房中桌上的油灯,罩上了琉璃灯罩,而后向着左手边去了。霍湘震跟着,抬眼,就明白了楼辕所谓“让她见你”的意思。 墙上,是一副女子的绣像,不必多想也知道了,那是小去。那丝绢不知经过怎样的处理,并没有泛黄或是被虫蛀,甚至没有落上灰尘,光洁仿佛是今年新织成的。 绢上绣线绣出的人像栩栩如生,穿的是芙蓉色的一袭广袖烟纱流云裙,显得身长飘渺,仿佛云中仙子。乌黑秀发绾作凌虚髻,钗饰简单。而面容,竟好像是女儿身的楼辕。 不过是面庞柔和许多,皮肤再白皙许多,眉再淡一些,眼睛再小一些,唇也小些红些。然而清瘦脸庞、浅淡梨涡、远山黛眉,还有眼角微微勾起的桃花眼,明明就像极了楼辕。 霍湘震看着绣像,楼辕回眸对他微笑:“呐,这是我娘。” 而后又转回头,在绣像下供奉着灵位和香炉的条案上,用火石点亮了蜡烛,燃起了三炷线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炉里,而后退开几步,对着那绣像,微笑着对那绣像说话,语音轻轻地,好像就是孩子在低声对母亲说话:
“娘。辕儿今日加冠了,字暮皓。来这里告诉娘。” 而后回眸看霍湘震,催促:“去,你也给我娘上炷香啊。” 霍湘震点点头,也上前恭敬供上了三炷香,而后退到楼辕身后。楼辕便对着绣像道: “娘,他是我师兄,也是我师父。就是养了我十六年的那个湘水妖龙。他叫霍湘震,字浩然。” 霍湘震想自己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但是好像也没什么要说的。于是在楼辕停下来,静静看小去绣像的时候,他开口道: “嗯……伯母,我会好好对暮皓的。” 楼辕听他这个话,回头瞪他一眼:“瞎说什么你!” 霍湘震又一次祭出委委屈屈小媳妇表情,楼辕白他一眼,抬手挥出两道掌风灭了蜡烛,回转轮椅:“走了。”“哦……” 出了绣楼,楼辕再次锁上了门。而后回了那花树下的石桌旁。桌上已经变成了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又有两双筷子,和一盘“玉笛谁家听落梅”,作为下酒菜。 石桌边只有三只石墩,楼辕是坐轮椅的。霍湘震就坐在了他对面。 楼辕给霍湘震斟了一杯酒,而后也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看霍湘震拿着酒杯,便浅笑催促了一句: “喝吧。这是楼家私酿的酒。” 霍湘震不是不馋酒,是不敢在楼辕面前喝。他怕自己再酒后失态。 楼辕知道他顾忌的是什么,却不说话,仍然自斟自饮。霍湘震看着,忽然就想到了什么,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酒。 楼辕看看他,笑。月亮出来了,带着一片清光,于是楼辕举起了杯子,轻声唱到: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忽然看霍湘震,道,“与君成三人。” 霍湘震微微怔愣。这时候的楼辕,那么像虞暮皓。十五岁那年中秋与他对酌的虞暮皓。 楼辕只唱了这几句,便不唱了。喝了一口,沉默片刻仿佛是在消化那酒的烈性,而后忽而微笑,带着点点平日少见的傲气: “你知道么,我们楼府的酒,是全京城最烈的。但是在整个赵宋,只排第二。” “那第一是谁家的?”霍湘震问。 楼辕便朗声大笑,那笑声震醒了树上熟睡的鸟。而最后他突然收敛了全部笑意,严肃着脸,一字一顿地说:“是楼家军的酒。”而后又莞尔,“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喝到。”说罢,干了杯中酒,又倒一杯。 霍湘震定定看着楼辕,而后拿起自己的杯子与他碰杯,低声带些轻笑: “好。我等着。” 楼辕听他这样说,唇角微微上挑。而后淡淡道:“他们说我脾虚胃寒,不宜饮烈酒,所以我也很少喝。不过你知道的,我没那么柔弱。一壶酒而已。” 霍湘震又是一口干杯,带着笑容对他说:“当然。”烈酒入喉,回味依然,他又继续说,“而且今日,是你加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会喝酒。” 楼辕微笑,淡淡促狭:“十五岁的时候,你也是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那是那年中秋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