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梦回
夜漓不答话,只冷眼看着洛梓弈,与他静默对峙。 洛梓奕双手负背,低沉地说:“你知道吗?西虞国有个传统,他们认为一个人若是前世造了冤孽,后世就会托生成牛羊猪马这些牲畜,被人奴役宰杀,以还清前世的罪孽,所以每逢大典,西虞人都会杀些牲口来生祭,表示这些有罪之人已经受到了惩罚,可以投胎转生去了。” “明日是鬼祭大典,凡人来拜我自然要守规矩,我没那么大度,你的灵兽把祭祀用的猪羊都吃了,总要拿东西来替换吧?” 夜漓感到头皮发麻:“你想怎么样?” “我给你一夜时间考虑,如果到了明日,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走,那么我就会让他当众现出原形。” 洛梓奕森然道:“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师娘就是被巫蛊害死的吧,不知道他那古板的师父知道了,会不会手刃爱徒呢。” 借刀杀人,洛梓奕的拿手好戏,之前在锁妖塔如此,现在亦是。 夜漓明显动摇了,她垂下双手,无望地看着洛梓奕,想祈求他宽宏大量,放过鹤青。 洛梓奕毫不心软:“你自己考虑清楚吧,他身上的蛊虫究竟是邪物,明日祭祀阵法一旦开启,他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如果你不想亲眼看着他魂飞魄散,趁早答应跟我走。” 说着洛梓奕便不再理会夜漓的哀求,径直走向殿门,身形一晃,凭空不见了。 夜漓背对着牢笼,失魂落魄地看着他消失的身影。 身后,鹤青的声音响起:“夜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能答应他,不能跟他走!” 夜漓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浑身都很冷,仿佛身入冰窖,她缓缓转身,悲凉地看着他:“鹤青,我不过是遗世的一缕孤魂,本就不属于这里,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一切就都解决了。” “怎么可能都解决!连你自己都说,他很有可能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幕后元凶,你跟他走,不就等于自投罗网吗?!”鹤青极力阻止道。 夜漓一时没了主意,只觉得心里很乱,强撑着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哭道:“那你怎么办?我不想你死,不想你有事啊!” “夜漓,你听我说,”鹤青柔声细语道:“我不怕死,此生能与你相识,我已经无憾了。” “可是...”夜漓边哭边摇头道:“可是你明明那么好,我不想别人误会你,把你看成是怪物。” “我不在乎,”鹤青深情地望向她:“夜漓,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只要我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就没有什么好怕的,更何况还有你陪着我。” 夜漓泪眼婆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且我们还有时间不是吗?你别急,别哭了,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鹤青的手伸过栅栏,抹去了她脸颊上的泪水。 “对,”夜漓吸吸鼻子,又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说:“还有时间!我们还有时间...” 她冷静下来,思绪转得飞快:“按我对洛梓奕的了解,他明天肯定不会亲自动手,甚至都不会暴露身份,他一定会诱导别人去做,别人...” “皇后!明天是鬼祭大典,如果皇帝、国师、二皇子都不在,只有她能发号施令!” 鹤青想了想,说道:“如果能先揭穿她的阴谋,让西虞人和我师父知道我一心向善,不会因为血液里流淌着蛊虫就危害人间,或许他们就不会拿我怎么样了。” “对,揭穿真面目,”夜漓眉头紧锁,抓着鹤青的胳膊说:“那我得赶快再去水下的塔里看看,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阴谋。” 鹤青一把拉住她:“不行,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说完夜漓就怔住了。 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她见过那个与皇后长得很像的人魈,可以尝试入梦,如果她猜得没错,那个人魈才是真正的皇后的话,那她就能从当事人的视角来反观整件事。 思考妥当,她当即入定。 人魈这玩意儿邪门得很,其存在本身就是有违常理的,她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先试一下。 托梦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说危险也危险,关键看入梦的对象是什么来头,如果对方的修为远高于你或者是懂得织梦之法,那就很有可能陷入对方的梦境而不自知,把梦境当成现实,永远醒不过来了。 在尝试进入人魈的梦境之前,夜漓想到过很多种困难,但是没想到入梦之后,却发现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她一开始还纳闷,以为是人魈施术封闭了自己的灵识,不让夜漓进入,随后她才发现,原来人魈根本就不会做梦。 怪不得它们这么容易被cao控,自我意识空空如也,当然容易被侵入了。 夜漓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犹豫自己要不要放弃,然后醒过来继续去追水塔这条线索。 过了一会儿她改变了主意,不会做梦,这可能是人魈与普通凡人之间,除了外在变化之外最大的不同,而她现在要做的,是通过唤起人魈仅存的意识,让她恢复人的本心。 但她要如何达成这个目的?夜漓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既然人魈没有梦境,那又何妨让它做一个梦呢? 她虽然还没有织梦的本事,但可以在回忆过去的同时,将人魈拉入自己的梦境之中。 是的,夜漓决定敞开心扉,邀人魈入梦,这么做虽然有点冒险,但到了这一步,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夜漓梦到的是她从黑石棺里苏醒过来的那段记忆,那是她对鬼蜮的初印象。 说实话当时她自己的意识也是模糊的,根本分辨不清自己是谁,这是哪儿,她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她睁开眼后第一个看到的,是洛梓弈那张俊美的脸。 他喜出望外的表情是发自内心的,这让夜漓一下就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苏醒的夜漓发现自己浑身都呈现出一种若影若现的透明状,洛梓弈告诉她说这是因为她的魂魄刚刚凝结完成,还不稳固,只要日后勤加修炼魂力,便能彻底复原。 于是后来跟着晏姬修炼,成为朝生使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受训成为使者的地方在酆都山,整个冥界魂力最为充沛的地方,常常引得冥界的小鬼和游魂对此地趋之若鹜。 但不是什么鬼都能到这个地方来的。 晏姬说,这里充满了危险的魂力,只有最干净的魂魄才能将其炼化,如果心思不纯甚至变恶作祟,则会直接被投入附近的鬼冥渊。 据说鬼冥渊是冥界最可怕的地方,里面关着最凶最恶的灵,即使酆都山很大,他们受训的地方离得很远,还是时不时能听到从那深渊里发出来的,鬼哭狼嚎般的呜咽和嘶吼。 那时洛梓弈三天两头都会来看她,与她同一批受训的使者第一次见到鬼王,一个个都懵了,吓得差点当场再次去世。 冥界使者千千万,她何德何能能得鬼王的青睐。 由于来得次数太多,洛梓弈不得不解释说是来探望一个故友,顺道来看她的。 夜漓当然不相信这种“鬼话”,心里想的是,鬼王还有朋友? 也不能怪她有这种想法,夜漓当时虽然还没在冥界生活多久,但对洛梓弈孤僻的性子和古怪的脾气已是有所了解。 况且什么朋友值得他如此频繁探望? 但后来,她得知了绝阴鬼的事,就有些同情起洛梓弈了,也为自己的无端揣测感到羞愧。 慢慢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了解洛梓弈了,他其实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冷漠无情。 忘川水承着那渡不尽的冤魂,汇流到冥河,涌向冥界的尽头,化成黄泉喷涌而出。 这是夜漓的第一个试炼场,她要面对的是,水鬼。 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一个魑灵,有龙魂之魄,这是她醒来之后第一次需要下水,不免感到有些害怕。 其余使者接二连三地下到黄泉之中,只有夜漓还独自站在岸边踌躇,脚边回荡的水波对她来说新鲜且陌生,时时吸引着她的同时又让她感到害怕,鞋子已经沾湿了,她却迟迟不敢跳。 这时,洛梓弈又出现了,他走到夜漓身边,当时监学的是罗刹鬼,他以为洛梓弈要帮夜漓,连忙上前阻止,洛梓弈只是瞟了他一眼,他便吓得不敢出声了。 罗刹鬼长得青面獠牙,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没想到怕洛梓弈怕成这个样子,这让夜漓忍俊不禁,她本来着实是有些紧张,这一笑便放松下来。 她问洛梓弈:“这水鬼为什么不肯往生?” “你又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不肯往生?”洛梓弈说:“说不定他只是被什么东西给困住了。” “困住了?”夜漓显然不能理解:“可那水鬼看上去这么厉害,十个使者都抓不住,什么东西能困住他呢?” 洛梓弈淡淡地说道:“有时候困住自己的不是外力,而是内心。” “内心?”夜漓笑了:“水鬼被你说的就像是个普通凡人一样。”
“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却因为执念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以为这是他想要的吗?其实也不一定,说不定他现在很后悔,很痛苦,就在等着谁能让他解脱。夜漓,你要明白,朝生使者要做的事,并不单只是驱邪除鬼,人有时候就是会被困在自己设定的心境里走不出来的,朝生使者的任务就要让他们看清自己的内心,然后偿还业障,了却执念,化去心魔。” 洛梓弈看着夜漓,郑重地说道:“于极迷处识迷,则无彷徨,将难释怀者释怀,则心澄明,作为冥界的使者,你要记住这一点,这比修炼魂力更重要。” 夜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忽然,她低头,发现拍打岸边的水一下子变黑了,再仔细一看,原来水中都是墨绿色的水草,夜漓顾不得大惊,脚踝就被水草勾住了。 “不要怕,你是万年难得一见的魑灵,水下才是你的灵域。”洛梓弈说道。 疯狂增长的水草充斥着正片水域,原本清澈的水面变得漆黑一片,夜漓沉下心来,开始担心起那些先下去的使者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但现在的她内心无比坚定,无所畏惧,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救同伴,然后超度水鬼,让他得到真真正正的解脱。 紧接着她就被水草拉入水中,水花都没泛几下,就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冰冷的泉水拍打面部,她一下子就清醒了,睁开眼,却发现周围的场景都变了,她身处的地方已经不再是冥界的酆都山了。 这个地方她颇为眼熟,是西虞皇宫。 夜漓感到一阵惊喜,她做到了! 看来洛梓弈的话不仅鼓励了当时的她,还成功地打开了人魈的梦境。 然后,一个深宫女子的一生,像皮影戏一样一幕幕展现。 十多年前,车师国国王为了巴结国力鼎盛的邻国西虞,备上丰厚的嫁妆,让自己的女儿黛清远嫁和亲,黛清十四岁离开故土,来到西虞国,准备嫁给西虞太子周炎敬。 但太子对他父皇的这个赐婚显然并不满意,彼时他已有了心爱的女子陈氏,但陈氏出生低微,皇帝不允许周炎敬娶她为正妃,但是说只要他乖乖和亲,与车师国女子完婚,就答应让陈氏留在宫中。 黛清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西虞国,完全没想到等待她的竟是这种境遇。 她虽是被迫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但见到周炎敬的第一眼,就对他心生爱慕。 本应穿朝服的他骑着战马,身披铠甲,前来迎接送亲的队伍,算是对他父皇无声的抵抗,但正是这英气勃发的模样,深深吸引了黛清。 但新婚当晚,她的丈夫,这个见第一面就让她心仪的男子,给了她当头一棒。 太子大婚,举国同庆,皇帝遍邀群臣,在宫内大摆宴席,黛清给他们带来了铁器,绢绸,蜀黎和各色蔬果的种子,这都是西虞国现在最需要的。 礼毕,洞房花烛夜,正是良宵美景,周炎敬却没有去她的房间,黛清一个人独自在房中枯坐了一整晚,最后她的陪嫁丫鬟都看不下去了,劝慰她说:“公主,时候不早了,你也累了一整天了,卸了钗环早点安置了吧。” 黛清不肯,执意要等丈夫回来,就这么苦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都没有见到周炎敬的人,她终于忍不住了,这嫁入西虞皇室头一天,按礼数是要去给皇后请安的,新婚燕尔,她总不能一个人去吧。 于是她遣了下人去找,自己也换了衣裳去找,却在后院,看到自己的丈夫正携一个女子游园,女子举止温柔,面容姣好,与周炎敬十分亲密。 周炎敬瞧见她,也只当是没看到,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后来,她独自一人去给皇后请安,成为后宫的笑柄。 从此她便知道自己的丈夫原来早已有了心上人了,她虽内心酸楚,但不知为何,却因此更看重周炎敬了。 自古别说帝王贵胄,就是普通男子,三妻四妾的都不在少数,她的父皇更是纳了十多个妃子,而周炎敬身为西虞太子,却能如此一心一意。 只可惜这番深情没有用在她身上,没过多久陈氏怀孕了,还诞下一子,原本偏袒黛清的皇帝和皇后见到孙子,风向就开始偏了,赏赐了陈氏不少贵重之物,还让周炎敬纳她为侧妃,皇后更是明里暗里地暗示黛清要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要为皇室绵延子嗣。 可周炎敬根本连碰都不碰她,她又怎么能怀上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