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祭神
再往西走,赤红的天色如山云覆盖,村道尽头隐约人影攒动,像一副破碎的水墨画缓缓地流过来。夜幕被扯下来铺在脚底,昏沉沉黑黢黢,映得人面目不清,上空火光大盛,明亮,热烈。不多时,见一队人马浩荡,越走越近前来。人声嘈杂,人影蜂拥,重叠在一般颜色的红白衣裳里难分彼此。再仔细看,人群里高峰耸峙,一架戳天的神塑被百来人抬着威厉行来。神塑头脸被一张黑布盖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庄重的体态和素简的服饰,在前后跳跃的火光里时明时暗。月照的男人门抬着神塑的架木整齐行进,女人们举着火把和火盆,幡杖之类,孩子在靠前边或唱歌或颂词,老人们头戴高帽,在队尾缓步跟从。 褚道士停下脚步。 队伍像一潮骇人的凶浪飞快又缓慢地涌过来。时间像凝滞一样,分明下一刻就是死亡,这一刻却被拉长到不安的地步,让人心下惶惶。 子明也同商队众人一起站定,目睹“祭神”仪式一点点靠近。整个世界都嘈杂起来,他仔细去分辨,却听不清哪怕一句话。孩子们的歌声甚至有些许刺耳,听上去不像官话,也不像村话,更像是古怪的咒文。火光灼人眼目,子明眯着眼睛,穿过人世的最光明,看见神塑后面有一张车板,车板上坐着一个红衣服女孩儿,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灰白,双目无神,手脚都锁着镣铐。 “师父!” 女孩儿的周围一片昏暗,前面冲天的火光和巨大的神塑更是让这张车板显得格外不起眼,若非刻意留心,恐怕无一人注目。 褚道士不动声色。 子明问那个年青人:“车板上坐的是什么人?” “献祭给愆罗神的孩子。” “为什么献祭活人?” “当然是活人,哦,也不止是活人,愆罗神前面那几个较小一些的孩子手上,捧的是献祭给愆罗神的猪、牛、羊头。” “你们从来都是这样做吗?” “当然,一直这样做,每年两次,仲夏和雪天。” 子明再次看向褚道士。 褚道士把脸偏向商队的马车,马车里静默如常。 “少东家……村里在祭神,我刚才问了村人,他们的队伍要绕着整个村子游行一整晚,天亮之前回到村西的场子上举行收尾的火祭,咱们在这儿恐怕是真的没法儿睡……” “祭神?是什么神?” “叫什么……愆罗神,反正是听也没听过。” “这神可能求愿吗?” “不晓得,要我说……求什么不好,求这等野神仙,不必要。” “好歹算个神仙,来都来了,正巧能赶上,说明是缘分,要是不灵验,也不会满村里受这般拥护。” “呵呵,小的走南闯北,可从没在其他地方听过什么愆罗神,您信呢!” “好赖也没个去处,非得在这先歇一脚,既然终夜聒噪,正好请个愿佑我等一宿安睡。”帘里的少东家忽然话头一转,“道长你说是吗?” 褚道士微一点头:“极是。”
话毕,马车里那位久不面世的少东家一打车帘,扶衣下来,瞥一眼褚道士,似有几分轻蔑。 “巧儿。” 他一伸手,马车里另一个纤弱的身影也继而露了面,轻搭柔荑,微抬玉面,缓动莲足,慢启朱唇:“李公子……” 眼前这位少东家,锦衣玉饰,身形高大,约摸二十出头,谈吐神思,恍惚旧人。和秦巧站在一起,不失为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褚道士:“秦姑娘,好久不见。” “这位先生认错了人罢,奴家姓林。” 褚道士笑着摇了摇头,但因为没有人看得见他笑,那位李少东家便接过话来:“两位认识?” 秦巧也摇了摇头。 时隔两月,秦巧容颜未改,依旧花容月貌,楚楚动人,唯一不同的是,她衣衫破败,脸颈脏污,灰尘土土,风尘仆仆。 她身上披着李公子做工精细的外袍,所以看起来不至于过分狼狈。商队的人们说,她多半是个青楼艳妓,被人赎了身却因为待遇不好才偷偷跑出来,没成想赶上大雪纷飞,随口跟过路人卖惨乞怜,三言两语,甚至一个眼神,就能被富家公子盛邀同行。商队里几乎每一个人都看不起她,像她这样的女人,明明比大多数凄惨落魄,却偏偏大多数都“只可远观”。 只有为首的大哥说,她不像沦落风尘的艳妓,她像被流放人间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