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人间-酒馆
“我见着他上回给钱……” “哟,那是给的周老板?我当是打发要饭的!” “嘁……七尺男儿,要不要点脸哪!上次赊的账钱还没结清吧,又来人这里蹭吃蹭喝,真他妈好意思!” “可不是,还当兵的,窝囊样儿!” “当兵怎么了?人家当的逃兵!” “哈哈哈哈……” / 人间有一处酒馆,名作渔家,筑于清图山脚,风景雅致。徐奈休和小蜀便是在此,初遇了洛孰非。 那年正逢署州动乱,八方混战,狼烟四起,边关打做一团。他们所在的国家,尚武不崇文,满朝金甲,举目皆兵。读书人不管学问大小,一律被视作无用之材,哪怕你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也照样没有地位,遭人轻贱。 清图山脚的渔家酒馆,是个难得的清静地儿。出生寒门的徐奈休,是个少见的读书人。 他来此却不为喝酒,而是为寻个落脚之地安身。年轻的店老板指着门外在风里嚎叫的酒望子,说,附近没有驿馆,再往前要走不少路。这么大风,真要歇脚,只能先睡在他楼底下。 徐奈休叠声道谢,拿了点碎银给他。转身从小蜀手里接过厚重的行囊。 “徐大哥,肆城还有多远啊?” “再赶两天的路……” “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将他未落的话尾兀然切断。那人是个瘦高个儿,一身褴褛,被破烂的青袍裹着,四处漏风。他扶着酒馆门框,手臂上缠绕着无数丑陋的疤痕,肌rou结实,腰上挂一把刀,咳得要死要活。 同来的一个八尺壮汉,疤脸,还有满脸风霜的独臂,和一个十八九的矮个子,陆续进了酒馆。矮个子伸手,想要搀他一把,被他摆手拒绝。 他咳完了,捂着胸口,抬腿进店。 “六碗面,不要菜。装半壶酒。” / 老板领着伙计,黑着脸,越过他和小蜀,走向那一群人,下了逐客令。 “钱?老子没钱。”原本已经落座的瘦高个儿站起来,拎着老板的襟脯,把他拉到跟前。仗着个子,居高临下,眼神里一丝玩味,隐约杀气腾腾。可能因为生病,笑不像笑,而是咧出一个微弱的气声:“实在不行,我把这条胳膊切给你,借个厨,把它炖了,我们吃。” 老板强撑着气势,冷哼一声:“灶小,容不下爷爷一臂,另借锅碗去罢!” 小蜀缩着脖子,心下一阵颤栗,他伸手拉住徐奈休:“徐大哥……” 徐奈休笑着安抚他,既而抽身上前:“倘若几位实在没有钱,不如拿些值钱东西来抵,总好过吃白饭。” 话毕,瘦高个周围那五只饿虎已齐齐盯紧了多管闲事的徐奈休。 显然,值钱东西是没有的,兴许连他们的命都不值钱。 “哟,瞧着是个书生样,怎不去翻你的文房四宝?管什么男人打架!”矮个子说话甚是尖酸,单这两句,就没把“书生”算在“男人”里。 瘦高个儿并指点点他,那人便听话闭了嘴。看他走到前面去,指着脑袋跟老板说:“这个值钱,吃完饭,你把它剁下来,拎着上京去领赏,最少也有五十两白银。” 此话一出,店里倏然静默。 / 这种场面司空见惯,纯属热闹。打一架,什么事都没有,可真拿脑袋做赌的,十分少见。 面前这几个人,满身戾气,无一不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放在战场上,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他们刀下的鬼魂,兴许比你祖宗十八代加起来都多。 这静默持续良久,直到矮个子冲上来骂了他一句“放你娘的屁!” 整个酒馆醉客,如梦惊醒。 瘦高个儿回头去看他,那人双眼通红。 “老实讲”老板冷哼一声,接话道,“你这颗脑袋,剁下来狗都不吃。别说上京了,路走一半它就得烂掉,你当我傻?还钱!” “周轶!” 瘦高个儿转过头来,脸上似笑非笑。布满血丝的双眸里,眼球像一颗沾灰的星辰,光华落幕,陨落于尘埃。 他好像怒不可遏,又似乎失望透顶。 老板的名字像一声号角,将双方的士气激发到最高的顶峰。不过片刻,酒馆里已是剑拔弩张,火星乱窜。客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徐奈休和小蜀,堂柱般巍然不倒。 千钧一发之际,徐奈休蔽退战鼓,毅然将自己的钱袋一把拍在了桌上:“这饭我请了。” 周轶盯着瘦高个儿,冷笑道:“小兄弟,你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还是躲远点儿好,别跟着瞎掺和了!” “不管是什么人,我请了。”
他终于正视着他,温和,又近乎冷漠:“你请不起。” 徐奈休翻衣服掏襟,从自己身上搜刮出所有的铜子儿,一股脑全倒在桌上:“够不够?” 周轶顿然,继而放声大笑:“好小子,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边儿去!” 小蜀忽然冲上来:“周老板,这些钱虽然不多,但请一顿饭还是绰绰有余的……你莫非听不懂我表兄的话吗?” 周轶不答,眼底神色骤冷,一摆手,身后的伙计一拳将小蜀推翻在桌凳里。不及徐奈休作出反应,眼前一阵疾风裹着残影,瘦高个一招打开店伙计,旋身挡住周轶拳脚,推开七八步远。 “你我恩怨,别伤及无辜。” 才一眨眼的工夫,酒馆里四座的客已如鸟兽散。徐奈休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 到后来,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徐奈休甚至因为没有及时躲开这场纷争,不幸被酒坛砸了头。 血流如注。 “徐大哥?” “徐大哥……” 从小到大,父亲都希望他成为一个武人。如果能保家卫国,建功立业,那简直是祖上烧了高香。可他却不喜欢习武,反而沉溺于书海,天长日久,不能自拔。 直到十八岁,他立志做一名文官。刀枪剑戟的大路在侧,千军万马渡长河,而他背着笔墨纸砚,和四书五经,一个人走上了那条孤独的小径。 自此一去不归。 是为了什么呢? 出生那天,是舅父的忌日,当年他二十出头,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却死在了敌国铁蹄之下。追根溯源,是因为我军将领有勇无谋,过分武断。 八岁的时候,不学无术的大哥在武馆里跟人斗气打架,重伤致死。 十二岁的时候,一家人所在的城镇被小国攻陷,满城人四散逃亡。他的先生和书堂里另一位学生,意外死于乱马和军刀。马是他们国家的马,刀是自家将士的刀。 长大以后他发现,世人粗鄙,举目文盲,拳头是道理,刀是正义。 他的国家,和国家之外的国家,互相侵略,不顾一切地争夺,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打仗,为什么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