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云山有少年郎
无伦死后,莫休惨遭祸及,很快被撤销了掌事职位。 而除非扶摇直上,顶替了他的身份。 转眼又是百年。 莫休和上善并没有诞下小小天君,他们生了一对女儿,灵动活泼,讨人欢喜,被整个天界奉为至宝。 可是无伦死后,莫休的光华已日渐黯淡,天君早已不像从前那样喜欢他。加上其师无伦,品行恶劣,罪状累累,便打发他去了云山任职。那地方说白了,就是一仙岛,岛上风景不错,但是除了风景,和一个籍籍无名的落单仙儿,什么都没有。 落单仙叫刘爻,是个贫苦神仙,和紫枫殿药菩萨,南天宫洗斧是抗过了八千七百六十五年零四个月的至交好友,还有一位仙姑,过世多年,魂魄寄身香炉里。三人温酒下棋,搬她出来,一块儿嬉笑怒骂,颇是有趣。 莫休虽是天宫里半个姑爷,但分到这个地方,略显尴尬。刘爻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知道莫休的师父是曾害死仙姑的无伦,就更没有好脸色了。故而莫休身在云山,却每日行尸走rou,心不在焉。 洗斧来云山做客,带来的不是药菩萨,但却是同样口舌伶俐的除非。 除非替药菩萨告个假,说他打了小一万年光棍儿,必须瞅准时机寻个良人为伴,否则以后的空闲就只能和洗斧刘爻厮混。其实除非是为看莫休来的,扯个玩笑,人才慢慢熟络。 自从莫休没有了无伦,整个人仿佛孤魂野鬼,除非和师父的感情似乎都没有他俩深厚,故而不能完全领会。他只是说:该舍则舍。 留不住的,便从容放下,不必缅怀,不必悲伤。 这是不管发生什么,除非知所以,而能笑得出来。 可是莫休不一样。 “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他们口中那个人,是我师父无伦。” “三百年前你就信了,清者自清,倘若那些事他真做不出来,你会让我查下去。”除非干脆挑明,“你只是不肯接受。” 莫休歪过头苦笑,“我一直觉得……我和他很像。” 除非想了想,道:“话少,严肃,常常拉着个臭脸……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挺像!可是形似神不似,皮骨焉能一概而论?他也说我像师父,其实我们俩压根儿不一样,我师父哪有我这么贫?” 莫休道:“是啊,我们本来不一样……” 小时候的莫休比除非还要淘,落地三百年,性子叛逆,就开始梗着脖子和大人刚,他爱疯爱笑,直到遇见无伦。 莫休的母亲是狸仙儿,因幼年被凡人兵戈大创,元神衰弱,生下他不久便去了。莫休机缘巧合之下,投了无伦的门,拜他为师,刻苦修习。 无伦是他的克星,而且不比别人,会讲些道理。对付莫休,他总是非打即骂,冷酷无情。无伦的严厉不用莫休多说,除非都一定了然。在他这里,你不能错,更不能弱。你不但要优秀,比旁人优秀,还要赶上那些修为大你一轮的师兄师姐。你永远在精疲力尽遍体鳞伤地踮着脚去够,你看不到尽头。 那个天生比除非愚笨得多的莫休,在无伦疯狂的鞭笞和虐待之下,成为了整个天界最耀眼、最优秀的天才。 从此莫休学会了努力,如何血rou模糊视若平常,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学会了很多年纪相仿的人们远还不会的东西;学会了安之若素,受人褒奖,而能面不改色;唯独再也不会笑。 “无伦的脾性,在天界招了不少仇家,他不在的三百年,也只有你还记得他。”除非道:“可是你不学着忘了他,走出来,用他给你的所有去成为更好的他,无伦才是真的不存在了。他将永远是耻辱,是笑柄,永远被唾弃,永远见不得光。”
“我记得他,我永远记得他,那是因为我恨他。”莫休挤出一丝讥讽的笑,道:“可是优秀的人不会心怀仇恨,他们知恩,懂事,贤良。他们怎么能记仇?怎么能小肚鸡肠?怎么能盯着别人的丑恶?怎么能以怨报德?” “我有恨也得藏着,不叫人看出分毫。我只能竭尽全力去摆脱他,拼命远离那些自尊被踩在脚下,任凭唾弃和打骂的日子。” “我恨他冷血无情,从来不给我奖励,哪怕是一句好话。而我亲手做的礼物,却会被垃圾一样扔在地下!假如我有丁点的错,他会用十倍百倍的惩罚还给我,我以为我快死的时候,他站在那里,高高在上,只说了一句话: 错了就是错了,死了也活该。” “我恨他自私,恨他虚伪,明明做过那么龌龊的事情,还跟我讲什么忠正仁义的大道理!他做便做了,藏得严严实实,却叫人抓住把柄,摔了个头破血流。活着让我生不如死,死了还让我不得安生,凭什么?我什么都没做,要被他连累到这种地步!” “他死了,我再也不优秀了。如果我不优秀,我受过的苦又有什么意思呢?” 除非静静地看着他猩红的双眼,被情绪侵染的眉尖,唇齿轻颤,在云山大好的夜色中,凄楚迷蒙。 “是啊,你这么恨他,可是他死了,你还是哭了。” 原来他不是完美无瑕的标杆,人们眼中无所不能的神明,而是也会失败,犯错,恐惧的孩子。即使身披金甲,依然渴望柔情。 可孩子总要长大,该走的终归要走,再多遗憾也留不住。死是最直白的告别,就算你永远不会老。没见过他笑,来不及不舍,你还没有抱过我,哪怕说一句:莫休,你很好,是我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