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一章
当莫奕闻接到海姆霍姆州新瑞安斯市殉道者精神病院的就职答复时,他并未预料到自己有一天会举枪杀人。八个月前他刚拿到学士学位,家中突遭飞来横祸。那时他的弟弟被发现一笔巨额欠债,他在远离家乡的高中过寄宿生活,那里年轻人间的流行文化逐渐熏染了他,很自然地染上种种恶习,包括于染上赌瘾。 我们所能见到的大部分年轻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其本质无非是极度矛盾的自尊心理。他们宁可以牺牲自我为代价获取最少的收益,而不愿接受来自他人的一丝一毫的帮助,只因他们所信奉的“自我”概念,将之视作远比犯罪更加可憎的行为,而他们更乐意与前者相处。这正是我们的这名青年在掏空资产后,依然选择通过借贷弥补生活空缺的原因,他没能意识到这时他脱离无边苦海的最后机会。 几周之后,在一个不见阳光的下着雨的清晨,借贷人找上了门,向他索取高于原本贷款数倍金额。他并未料到那张贷款合同从第一个字起就充满了欺骗。追债人语气中的义正言辞,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天地正气。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身的不合法行为。无论如何,就在那段时间里,他远在家乡开农场的父母收到一张形如天文数字的欠款。 他们的家庭五十年前移民到莫比桑特州的一个平静祥和的乡村,时间的风潮忽略了这个深藏在群山中的小镇。时至今日,它古老的样貌仍未改变。这个移民家庭以朴实善良的优良品格改变了这儿的歧视氛围。这笔欠款几乎破灭了这个家族一切美好生活的幻想,也迫使他的哥哥接受那则招聘——他们的薪水很高,且接受提前预支。 海姆霍姆州位于阿卡里拉最南部,与西多接壤。这里西侧与大海接壤,东侧被群山包裹,却实在是一片贫瘠的土地。首先,这虽然连接着大海,却不适合发展海港,漫长海岸线绝大部分的地区礁石遍布。而农牧业也无法在这高低起伏的丘陵间布置。州府新瑞安斯位于本州的最南侧,这里本可以说是个度假的好去处,每日傍晚时刻,若是天气晴朗,长空中落日余晖从几朵孤独飘动的彩云中撒向大海,岸边海浪起伏,一片波光粼粼,看着斜日坠向地平线的另一侧,逐渐收束起光芒,留下一夜星光莹莹闪烁。这里无疑有着全阿卡里拉最美的落日海景。可这毕竟是位于边境线上的城市,以枪支泛滥,走私贸易闻名世界,人们在这座希望与绝望共生的国度总结出两条绝对的生存真理:不要去黑人街区与新瑞安斯。州政府无能为力,联邦政府无所作为。于是这里成了全国经济最低,犯罪率最高的地区。所以,若非真正穷困潦倒,谁会来此寻求一个饱饭的职业。很不幸的是,莫奕闻正是这样的人。 殉道者精神病院向外宣称这里负责收容那些具有暴力倾向的极度偏激的精神障碍者,它坐落于新瑞安斯的东北角,远离市区,隐藏在山中,高低起伏的山峦连绵不断地向外沿伸形成天然的分界线,边境线也就是以此为根据规划的。莫奕闻在8月底到达这里,从市郊乘出租车进山,在迂回曲折的山路上兜兜转转一个多小时,一路上那个年迈的司机自顾自说个不停,言语中夹杂着地方方言加之浓重的口音,他的手指又粗又短,手掌宽大几乎盖住了整个方向盘,没被短衬衫遮挡着的手臂布满汗毛,粗壮有力,有着被炎炎烈烈长时间烘烤才会有的棕色皮肤。莫奕闻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只能勉强听到“同事”“朋友”“我的”之类不成文的短语。由于无法回应,他只能看看车窗外浓密的树叶交错下显得漆黑的树林。当他正思考着眼前这看似和善的司机是否是在绕圈子拖延时。一座巨大建筑显现在眼前,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般突兀出现。这自然是最后的目的地,医院很庞大,建在山腰间一块巨大的被推平的土地上,背面紧连着断去一半的高地,四周被围墙遮挡,正面看是一座三层高的大楼,一条两侧栽有绿植的大道向前衍生。在那透过围栏,他能看到远处的城市群的玻璃高楼在落日余晖下显现一片金橙,那片海滩上潮水起伏不断。 莫奕闻拎着行李箱走入正门,前台没有招待,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倚在桌面上,正看着手中的文件。他身材壮硕高大,穿一件黑蓝的格子上衣,下巴有些宽,头发梳到后面,却不怎么懂得控制面部表情,导致额上常露出皱纹。他一看到莫奕闻,没等他开口便先说起来:“哼,就是你了。你迟到了,你知道吗?” “我很抱歉,先生。可是,你们的通知是八月二十七日六点前到达,现在还剩下一个小时。”莫奕闻如此回应,莫奕闻正年轻,还不明白当每一个人都毫无意义地压缩所应预留的空间时,这个空间就不会为一个人而慷慨奉献它的旷阔。不过这个男人只是皱皱眉,倒也没说什么其他的话。他把桌上的文件铺在他的面前,只是一些简单的身份信息的填报。之后,那个男人长舒一口气。对他说:“好了,你是最后一个。那么,欢迎你来到这里。只是出于礼貌,别在意。在你正式加入我们之前,伍廉得院长倒是要先见见你,不必紧张,这只是一些必要的流程。照他说的做,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 那个人将手中文件夹在腋下,引他到院长的办公室,路上没有看到其他人,空荡走廊中脚步声异常清晰。墙壁和地面干净而单调,清晰映出人影,那种医院所特有的压抑和悲伤扑面而来。道路的尽头是一扇门,那人指了指门,说了句“就是这儿”以后便大步离开了。莫奕闻轻敲三声门,得到示意后才进去。院长年纪很大,头发和胡子几乎花白,头发稀疏却没有露出头皮,半睁着的眼,瞳孔中不见光芒,手中握着一只钢笔正写着什么他的办公室位于大楼左侧最上方的位置,背对着整个城市,身后百叶窗的细缝中透过傍晚的霞光,洒在他的白大褂和头发上,使得整张脸相比较下更加黯淡,犹如一位老练的拷问官浑身上下像钢针一样仅仅被他注视着都会令人脊背发凉。 “啊,你就是那个华熙人吧,请坐。”他看到莫奕闻后开口道,语气平静但能感到其中祥和的意味。他放下了笔,双手抵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他,说完“请坐”却并没有示意坐在哪,只是盯着他。魏谷登只能自顾自地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几秒,莫奕闻正是在这时感到头皮发麻如坐针毡,这样的情景使他觉得尴尬,有一种莫名想笑的冲动,可在这种场合下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于是他只得强忍着。眼前的男人先露出了微笑,被花白的胡子遮住的半张脸上嘴角上扬。“首先,欢迎你来到这里,你希望我们提前预支八个月的薪水,我们当然可以满足你,这是支票,请收好,这并不是小数目。”他打开办公桌右边从上往下数第二个柜子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支票,推到莫奕闻面前。 看到这个,莫奕闻原先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由于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开,也不自觉地也微笑起来,而这种笑颇有一种得意的韵味,嘴角侧弯,完全露出了上嘴唇包裹的牙齿,鲜红色的舌头几乎露了出来,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好看,不过很快就收敛了表情。现在的情形基本证明他已成功被录用,且家中的问题也能被解决,他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如何用身上仅有的一千块支撑八个月。院长显然能猜到了他的心思,接着说“医院为医师提供免费的食宿,如果你有什么生活困难,可以向人事部申请。不过……”院长收起了笑容,又回到先前拷问官般的神情上,“莫奕闻先生,我叫你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他在说“莫奕闻”三个字时语调十分标准,从右手边一叠文件上拿了一张转到他的面前,用干瘪的语调说:“您大概对我们的收容对象有所耳闻,不过那并不是全部,您的工作不会一开始就很困难,我们只会先安排一位患者给你。我想在这里向您传达最衷心的劝告:请不要向外界说明任何有关本院的信息,更不要相信和传播那些患者的话。否则的话,我们可能无法保护您的和您的家人的人身安全。”莫奕闻这才注意到眼前是一张保密书,上面如此写道
殉道者精神病院就职人员承诺书 上帝为本人见证:本人会保守关于殉道者精神病院的一切秘密,没有任何外界人或事物会知晓这里包括患者在内的一切信息。 签署人----------- 当一件事物被以一种滑稽的方式呈现在戏剧中时,往往被看作一种至深的讽刺。于是便无人当真,我们知道我们无需认真对待,它们存在的意义是逗乐和警醒人们,至少总能做到前者。可是,当它就被一所提供高薪的医院的院长郑重其事地摆到面前,现实中的认知遭到颠覆,这多少令人感到不安。莫奕闻能感受到,这里有着些什么,远比深山之中这个医院本身巨大得多的东西。而那绝不是他所乐意被牵扯其中的。八月底的天气依旧炎热,窗外蝉鸣不断,空气稀薄如巨大鲸鱼压在头顶挤压着空气,豆大汗水从他的额上顺脸颊滑落到纸上,他抬眼向前,眼前的男人将那只他用过的钢笔递到他的跟前,用那半睁着没有高光的眼睛盯着他,另一只手轻按在支票上,那支笔原先插在桌上一只镶有金边的方形墨水瓶中,墨色有别于莫奕闻见到过的款式,其中夹杂着暗红色的液体,在黑色溶液中呈丝线状游动。莫奕闻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匪夷所思,无缘无故给刚见面的人薪酬只为让他签署一个可以因无根据性而可随意撕毁的保密书。他开始对这个地方感到抗拒,不仅如此,他对这所医院,这个城市,这整个州都感到了厌恶。这里的处处都散发着不详,如地道中爬出的全身上下附着肮脏皮毛的老鼠令人怀疑它的身上沾满细菌病毒。 可是,当他重又想到他的家庭,想到他母亲在电话中无法抑制的抽泣与父亲疲惫沙哑的嗓音。他就无法移动自己的双腿。他想到了他的家乡,那个时间停止的小镇,想到了他童年时的那个清晨时刻,草木上满是晶莹露珠,他和祖父踏遍他们的那片土地。想到他用灰黑色只剩干瘪外皮覆盖在手骨上的手指着他们的田地,他的脸已在烈日下干枯,牙齿也早已脱落。他用他那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用说着自己用这片天地养活了自己的家人,听到他说:“一个人活着,不是在拯救他人,而是在拯救自己。”而眼泪却流动不止。他无法想下去了,每到这个时刻,他回忆中的老者便会瞬间衰弱,皮肤一块块脱落,随之是血rou剥离,只剩白骨艰难支撑,而他会在回忆中坠入一片阴影之中。他在恍惚的幻梦中接过了笔,在这不知后果的保密书上签下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