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种们（2）

    医院里到处是就诊的人，每个人都怀着无比虔诚的心前来，就像朝拜，即使是不信佛，不信道的人此刻也念念有词“佛祖保佑，玉皇大帝保佑”，陈嘉佳亦然。他带着外婆坐在大厅的长椅上，滚动的大屏幕上显示张灵排在第30号，这是外婆的名字。排在29号的病人已经进了诊室，再过个几分钟就要出来了。面对数量庞大的病人，医生也是语言精简，从不拖沓。

    从诊室出来的人们有欢笑，也有悲伤。

    陈嘉佳想，从诊室走出欢笑的人群中，有自己就好了。

    如果有的选，谁会喜欢悲伤。

    “为什么还要来医院？”外婆手里拿着填写个人信息的小本本。

    陈嘉佳说，“因为要复诊，看是不是误诊，医生一天看那么多病人，偶尔也会出错的。”

    “是不是误诊也没关系，我觉得自己还好。”外婆说。

    “身体有没有问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是医生说了算的。”陈嘉佳说，“医生才懂这些，你不懂，我也不懂。”

    外婆浸yin社会七十几年，总觉得外孙有事情瞒着自己，“你没有骗我吧？”

    “骗你什么？”陈嘉佳双手抱头靠在椅背上，看天花板，“真的没啥大问题，你好好坐着就行了。”

    如果独自一人，那么他应该像电视剧里那样，在得知诊断结果的那一刻就心如死灰，然后失声痛哭。可外婆在他身边，脸颊上的皱纹夹着岁月的痕迹，她不太明白这些，陈嘉佳也不懂这些，但外婆需要他。现在外面下着雨，他必须坚强，这辈子有些河流注定需要自己趟过去。

    其实复诊的意义并不大，他明白的，因为上次来医院的时候，医生给外婆做过病理检查，所以误诊的概率不会太大。但万一呢？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会发生对不对？陈嘉佳就是抱着这个心态再次来复诊，如果最终结果还是跟上次一样，那就住院、治疗，反之则皆大欢喜。

    终于，29号病人从诊室出来了，穿着白色护士服的护士拿着一份名单对着人群大声说，“30号在吗？30号张灵在吗？到你了。”

    进了诊室，外婆坐在椅子上有些紧张的抓着陈嘉佳的手，就像小时候他抓着外婆的手那样。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抬起头，看着陈嘉佳的目光带着些疑惑，他对面前这个少年有印象，上次来的时候告诉了他结果，明明眼底的泪光在打转，可还是努力不让它落下。这是一个坚强的少年，医生对陈嘉佳的印象不错，他说，“你前几天不是来看过一次吗？”

    陈嘉佳说，“我……我想看看是不是误诊。”

    医生明白陈嘉佳心里想的是什么，几乎每个人都带有这种想法，是不是医生误诊了啊，是不是医生错拿了别人的病例啊……可哪有那么多巧合发生。要想确诊癌症通常是需要通过很多检查综合来进行判断的，所以误诊的概率不大，医生从业二十年，无比相信自己的判断。

    “你跟我来一下。”医生起身，把陈嘉佳叫到室外。

    医生说，“关于你外婆的情况上次我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确诊是癌症。在场的不止我一个医生，总不能所有医生都出错吧？”

    陈嘉佳问，“还有救吗？”

    医生摇头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没希望了。”

    陈嘉佳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那么热的夏天，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堕入蚀骨的冰窟中，冷得他颤巍巍的问，“那我外婆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想了想说，“一个星期吧，不好说，如果住院治疗的话还是能拖点时间的，但也拖不了太久。总之抱着最坏的打算随时迎接吧。”

    “真的没办法了吗？无论多少钱都行。”陈嘉佳不甘心，钱他给得起，爸爸留下的钱数目极为可观，只要能救回外婆。

    可医生依旧摇头，“癌症，我想这个词汇你应该明白，这不是钱的问题，尽快给你外婆安排住院吧。别灰心，任何时候都要满怀希望，奇迹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还有最后一趟回村的末班车。外婆并没有回到村里，而是被陈嘉佳拉着去了自己家，他已经把在酒店的工作辞了，确切的说是自离了，一分钱也拿不到。他就像高级酒店的侍者，做菜、洗碗……井井有条，又净挑些外婆喜欢听的说，把外婆服侍得喜笑颜开，直夸外孙长大了，懂得照顾人了。

    可越夸，陈嘉佳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医生说的很明白，如果不住院接受治疗，外婆在这一个星期之内就要离开。

    外婆突然问，“我的病是不是很严重啊？你别骗我。”

    陈嘉佳一愣，脸上挤出笑，“没有，医生都说了，没什么大事。去医院呆一段时间就好了，医生说帮你调养身体。”

    外婆狐疑的看着他，他被看得直发毛，这个时候必须做点什么，不让就露馅了。于是伸手去推外婆，把她往浴室的方向推，“好了好了，老人家就应该早点睡觉。你去洗澡吧，你现在在我家，我说了算。”

    外婆直摇头，“不行不行，不能住院，我明天得回去，家里的鸡和鸭没人喂。”

    “我等会儿打电话给表舅，让他帮着喂一下，明天就带你去医院，没调理好身体之前你哪也不能去。我最近有在考驾照，等你身体调理好了，我驾照差不多也就考出来了，到时候就带你就带你去旅游。”

    和外婆一样，陈嘉佳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能无数次用未来怎么怎么样，许下无数承诺搪塞过去。

    晚上，陈嘉佳坐在天台上，下过雨后的天上没有云雾的遮挡，繁星点点。他坐在天台的边缘，仿佛坐在悬崖边，头脑中的烦琐都被微风轻轻带走。他眺望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新区，那里出入的男女，男的皮鞋擦得发亮，女的穿着踩着恨天高，每天出门都开车，他想，那些人有钱，每年都会去医院做体检，应该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吧？

    一个人的时候，就喜欢独自待着仰望星空，远离喧嚣，这是他的领地，脑海中无数伟大创作的地点。在这里他可以随意听风带来的声音，以及嗅到这个城市所不同的气味。他享受这种独处的快感，因为这意味着他可以肆意妄为，即便是号啕大哭也无所谓，反正也没人发现。

    外婆喝了一杯热牛奶早早的睡下了，明天就要去医院了。

    听说化疗会掉头发，到时候可不能心直口快地说外婆没头发丑。

    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站起来，伸出手想要触摸那轮似乎触手可得的圆月，但却什么也没摸到；这不是在cao场上玩抓人游戏，只要跑得够快，就能抓到人。即使他跑得再快，也无法阻挡生命的流逝。

    他再也抓不住童年中青草地上纷飞的草蜢，也抓不住天空中飞的很高很高的风筝……

    陈嘉佳不是画家也不是美术生，他无法用画笔在纸上作画画出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不是作家也不是语文课代表，无法用文字的形式撰写出脑海中的想象；他不是医学家也不是医学生，无法研究出能够治愈癌症的药物。

    小到自己洗衣服，大到答应爸爸照顾外婆和奶奶，从小到大他都没做好过一件事，他一无是处，他明白。

    可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陈嘉佳想不通，医生说要满怀希望，要相信奇迹。他相信奇迹，可他不相信奇迹会降临在他身边。

    难道他倒霉了十八年就是因为幸运女神把他的运气都花在了这一刻，太可笑了，不是吗？

    就要结束了吗？给外婆的承诺以及描述的未来还没有实现，怎么可以就这样结束呢

    他想着外婆，想着未来。

    陈嘉佳不甘心，月光下，他急促呼吸，蹲下来嚎啕大哭起来。悲痛交加之际，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有什么东西从那里面冲了出来，黑色的瞳孔里隐约有着凶厉的金色，撑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抓破了水泥板。

    他感觉胸腔破裂，里面似乎流出了guntang的岩浆，剧烈的疼痛使他在趴地上不住颤抖，意识涣散。周身散发出不可名状的气息，令天台上的盆栽全部伏地，这是威压。

    当剧痛离去，他把眼睛睁开，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早已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如同猛虎一般的尖利竖瞳，看起来充满捕食者的危险，眼底是金色，闪亮得如同亘古不灭的恒星。没人会想与这一双眼睛对视，即便是心里素质再强的人也会觉得自己像是被某种未知生物锁定了，下一刻就要被杀死。

    此刻，他的目光如同皇帝般巡视世界，身上布满青色的纹路，以及鳞片，那些鳞片呈菱形，微微像外张开，看起来就像是一把把向外刺出的尖刀。

    鳞片与鳞片的缝隙间，有岩浆流淌滴落。很奇怪，周围都是水泥，明明没有可燃物，可周围却燃起了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