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臣妾恭领慈训
七福晋的心,大大一跳。 她确实提过,能不能以“太后出巡、命妇随侍”的名义,陪母后皇太后,一同前往天津?——那还是“王大臣会议”上,奕譞向关卓凡发难,关卓凡“自请开去一切差使,退归藩邸”时候的事儿。 彼时,七福晋进宫,为丈夫缓颊,言谈中语及慈禧,慈安说,过些日子,她要亲自到天津去,当面向慈禧解说,穆宗升遐等一系些列重大事项,七福晋打蛇随棍上,提出了“随侍”的请求。 慈安大感为难,只好推说要和关卓凡“商量”。可是,彼时,关卓凡正在“退归藩邸”,一再不肯奉诏“销假入直”,彼此面儿都见不着,“商量”神马的,自然也就无从谈起,这个事儿,就这么搁了下来。 “上头”既然不置可否,七福晋也就没有再提。郡王福晋出京,体制所无,她自知这个要求,本来也是“奢求”。 之后,轩王遇刺、醇王造逆、神机出旗,惊涛骇浪,一个接着一个,七福晋的心思,全放在了丈夫的生死上面,几乎都忘了自己曾提出过“随侍太后出巡”的要求了。 奕譞被革去一切爵职,七福晋成为一个“光头”福晋,是否还算“命妇”,尚在两可之间,“随侍太后出巡”的光鲜差使,更加没有可能轮到自己,因此,早就绝了陪同母后皇太后去天津的念想了。 现在,母后皇太后主动把这个事儿翻了出来,并恩准自己“随侍”,这……是什么意思啊? 无论如何,先谢恩再说。 七福晋站起身来,福了一福,做出欣喜的神情:“臣妾之求,逾格逾分,竟蒙皇太后允准,臣妾真是……喜出望外!臣妾……感激天恩!” “嗯,你坐吧。” 七福晋落座之后,慈安略路沉吟了一下,说道:“天津之行,我为什么要带上你,你大约……有些不大明白。” “这……总是皇太后的恩典!” 慈安微微一笑,“咱们两个,既是妯娌,也是姊妹,彼此之间,不必说那么多的客气话,我的想头,嗯,也不跟你藏着、掖着了。” “是,”七福晋说道,“臣妾……恭聆慈训。” 慈安敛去笑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穆宗皇帝龙驭上宾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好像……有一只大手,伸进了胸膛,将……心、肝、脾、肺、肾,一件一件,往外拉扯,到了后来,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说到这儿,神色黯然。 七福晋一声儿也不敢出。 “穆宗皇帝不是我亲生的,”慈安说道,“我都难过到了这个份儿上,你姐姐,那就更加不必说了……” 七福晋的眼泪,已经涌上了眼眶,她紧紧的抿着嘴唇,努力自抑,不叫眼泪流了下来。 她不仅仅是为姐姐难过,更加是想起了去年冬天夭折的载瀚——那是她第一个儿子,她亲生的儿子。 载瀚走的时候,她的感觉,同母后皇太后说的,几乎如出一辙——有一只大手,伸进了胸膛,将心、肝、脾、肺、肾,一件一件,往外拉扯,到了后来,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我,还能再有一个自己的亲生的儿子吗? “在这个世上,”母后皇太后的声音,似乎十分遥远,“你……是你姐姐最亲近的人了。” 七福晋不敢答话,生怕一张嘴,就会哭出声来——可不敢再“失仪”了! 她俯了俯身子,表示母后皇太后的“慈训”,已经“恭领”了。 “所以,”母后皇太后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一些,“你要帮着我,好生安慰、劝解你姐姐,叫她……不要太过伤心难受了。” 七福晋终于说话了,声音压的低低的:“是。” “还有,”慈安说道,“穆宗皇帝见喜、大渐、驾崩,前前后后,来龙去脉,你也是清楚的……” 七福晋一怔。 “特别是——” 慈安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穆宗皇帝体内的‘邪毒’……” 七福晋心中一凛。 “这上头,”慈安说道,“颇有一些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 七福晋转着念头:哪些“流言蜚语”啊? “这些话头,”慈安说道,“迟早是要传到你姐姐耳朵里的……” 顿了一顿,“你要多劝着她点儿,叫她……不要太自责了。” 自责?自责什么? 邪毒……流言蜚语…… “唉,这个事儿,”慈安秀眉微蹙,“我还真是要说老七一句!开‘王大臣会议’的时候,如果不是他不管不顾的,这个事儿,也不至于弄得……唉,街知巷闻的!” 开“王大臣会议”的时候,奕譞“不管不顾的”…… 突然间,七福晋明白母后皇太后说的“流言蜚语”是什么了! 她是在说穆宗皇帝体内“邪毒”的来源—— 大伙儿都说,穆宗皇帝体内的“邪毒”,最大的可能,是“过”自生身父母,且已有“公论”:若穆宗皇帝体内的“邪毒”,真的“过”自生身父母,那么,只能“过”自生母,不能“过”自生父。 七福晋心头大震。 听母后皇太后的口气,竟是——第一,已经认同了这个“流言蜚语”的真实性! 不然,“你姐姐”有什么好“自责”的? 第二,在播弄“流言蜚语”上头,奕譞负有极关键的责任! 她坐不住了,站起身来,颤声说道:“母后皇太后责备的是!奕譞确实是……荒唐!荒唐!我……我……我替他跟母后皇太后请罪!” 说罢,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 “唉,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说着,慈安也站起身来,亲自伸手来扶。 “事儿都过去了,我不过随口埋怨两句,对老七,没什么别的意思——你不要胡思乱想,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是……谢母后皇太后……” 坐下之后,七福晋尤惊魂未定,嗫嚅着说道:“其实,这个事儿,在家里头,我说过奕譞好几次了……” “不要再说老七了,”慈安摆了摆手,“我说的是……你姐姐。” “是,是!” “遭逢丧子之痛,”慈安说道,“已经不晓得多么难过了?如果……唉,在这些流言蜚语上头,再想不开,身子骨儿,怎么吃得消?她就算体气壮些,到底也只是一个女人啊!” “是,是。” “所以,你一定要多开解、开解她。” “是,是……” 可是…… 七福晋的脑子,晕乎乎的,一个念头转来转去:您真的是要我去“开解”她吗? “六爷递了折子,”慈安继续说道,“也替老七递了折子,身上有爵位的宗室,基本上都递了折子了……” 七福晋怔了怔:话头怎么转到这上边儿来了? 这个“折子”,自然是指劝进荣安公主的折子。 “既然大伙儿都是这个意思,”慈安说道,“看来,这个嗣皇帝,只好叫丽妞儿来做了。” “是!”七福晋努力堆出笑容,“荣安公主登基继统,那真正是……众望所归!” 七福晋还是“醇郡王福晋”的时候,和母后皇太后唠嗑儿,言及荣安公主,有时也会叫“丽妞儿”的,现在——可是万万不敢了! “你说的不错,”慈安微微一笑,“确实是‘众望所归’。” 顿了一顿,“不过,这个事儿,你姐姐还不晓得,待她晓得了——” 说到这儿,沉吟了一下,“你说,她乐不乐意……丽妞儿做这个嗣皇帝呢?” 母后皇太后的声音,轻柔而平和,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大大的石头,在七福晋心头,重重一压。 不过,此时此刻,七福晋异常清醒:这个问题,绝不容有任何犹豫迟疑的! “自然是乐意的!”她陪笑说道,“怎么可能不乐意?” 微微一顿,“荣安公主也是圣母皇太后的女儿!臣妾说一句……呃,女人说的话,这个,前边儿的皇帝,是自己的儿子;后边儿的皇帝,是自己的女儿,哎哟,天底下,去哪里找这么便宜的事情呢?” “你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慈安欣慰的点了点头,“丽妞儿是我的女儿,也是她的女儿——是我们姐儿俩的女儿!” 沉吟了一下,“想来,丽妞儿做嗣皇帝,你姐姐应该是乐意的,不过——” 七福晋的心,提了起来。 “对她来说,”慈安平静的说道,“这个事儿,毕竟来的突兀了些,万一,嗯,我是说万一——万一她有什么地方想不通的,你这个做妹妹的,要多……劝着她点儿才好。” “是!”七福晋重重点头,“臣妾谨遵母后皇太后的吩咐!” 至此,母后皇太后何以要带自己去天津,已是心中雪亮了。 “唉,”慈安叹了口气,“在那个劳什子‘帘子’后边儿坐着,整座江山,整个天下,都压在了肩膀上,不累么?我也好,她也好,到底都只不过是个女人!能够……嗯,拿关卓凡的话说,‘一卸仔肩’——搁下这副担子,好生的过几天安闲日子,不好么?” 七福晋心中大大一跳。 如此说来,荣安公主登基之后,便会“亲政”,“垂帘听政”的两宫皇太后,要“撤帘”了! 她小心翼翼的说了声“是”,然后用一种附和的、感叹的口气说道:“两位皇太后操劳了这么些年的国事,是该好好儿的享享清福了!” “颐和园的殿阁山水,”慈安微笑说道,“不比圆明园差到哪里去,我觉得,在里头过下半辈子,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是,”七福晋说道,“圣母皇太后必定也是这么想的!” “嗯。” 过了片刻,慈安说道:“关于你姐姐,有几句话,之前我说过,现在,我再说一遍——” 七福晋竖起了耳朵。 “有我就有她——”慈安的声音,既平静、又坚定,“不管嗣皇帝是哪个,也不管她做过什么……圣母皇太后都是她,都是叶赫那拉.杏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