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一章 有我就有她!
至此,慈安已经可以确定,醇王福晋此行,并非出于醇王的指使,而是她自己个儿的主意。 醇王福晋不算一个聪明的女人,然而,女人的直觉,却使她采取了一种非常聪明的方式,来为醇王向慈安求恕——不留余地的指责醇王。 您看,我已经狠狠地骂过他了! 潜台词:您就别再生他的气了吧? 这种方式,本来是有效的,尤其是对于宽厚的慈安来说,尤其有效。可是,此事之关键,不在醇王福晋的态度,而在醇王本人的态度。 此时此刻,醇王的态度,慈安看得见的,是在接旨之后,掀桌子、砸瓶子、摔罐子——无论如何,这不能算是“求恕”吧。 如前所述,醇王福晋此行,并非出自醇王的指使——如果醇王福晋是醇王派来的,那么,倒是可以认为,这是醇王一轮发作之后,后悔认错、求恕于上的一个动作。 醇王的动作是——一大早,和一个亲信的师爷一起不知所踪。 不晓得为什么,这个动作,隐隐令人不安。 “‘失心疯’……”慈安苦笑了一下,“你这个话,说重了,不好就说七爷‘专门同自己人过不去’——” 顿了一顿,“其实,惟其如此,才说明,七爷确实是没有自己的私心,确实是……呃,‘一秉至公’。” “惟其如此”一类文绉绉的话,甚少出于母后皇太后之口,醇王福晋听得略觉违和,但她赶紧抓住话头,说道:“是,是!母后皇太后说的是,奕譞确实没有自己的私心!” 微微一顿,“可是,可是,好心办坏了事儿,也是办坏了事儿!办坏了事儿,就算出于好心、公心,我看,这个‘一秉至公’,不管他怎么自吹自擂,也是当不起的!唉,奕譞这个人,糊里糊涂的,不晓得说他什么好!” 醇王福晋强调的,是醇王没有自己的“私心”,是出于“好心”,然而,慈安话中的深意,她并没有真正听出来。 妯娌俩的对话中,“一秉至公”四字,出自醇王为自己的“圣母皇太后要避嫌”的言论的辩解,慈安肯定醇王“一秉至公”,其实等于间接肯定了他对慈禧的指责。 至于醇王的言论,是否与事实相符,是否真是“好心办坏了事儿”,慈安并未加以评价。 醇王福晋不晓得,在母后皇太后心目中,醇王说的话,有的是“好心办坏了事儿”,有的,就不属于“好心办坏了事儿”。 譬如,要关卓凡这个“准皇夫”,仿小宗入继大宗之嗣皇帝本生父之例,“退归藩邸”,是“好心办坏了事儿”;可是,“圣母皇太后要避嫌”,就不属于“好心办坏了事儿”。 不过,这个意思,以慈安的口才,没有法子向醇王福晋既委婉、又清楚的表达,妯娌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醇王福晋开口了。 “有个事儿,”她又恢复了那种怯怯的口气,“臣妾不晓得……呃,该不该问……” “你说吧,”慈安说道,“这儿没有别人,没什么该不该的。” “是,”醇王福晋觑着慈安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臣妾想问的是,北京这边儿的事儿,呃,天津那边儿……呃,臣妾是说,这个,圣母皇太后晓得吗?” 慈安心中一跳。 不过,这个问题,并不出乎意外。 她叹了口气,说道:“不晓得,连大行皇帝龙驭上宾,都不晓得,之后的事儿,更加不必说了。” “啊……” “还不敢跟她说——”慈安说道,“我的意思是,这些事儿,得面对面儿的跟她说,不敢只用信件、电报,也不敢……派个不大相干的人去跟她说,不然,既说不清楚,也没法子安慰、譬解,那,那不急坏了她?” “呃……是……” “她现在,”慈安说道,“正在为文宗皇帝静修祈福,天大的一件功德,一个不小心,就前功尽弃了!” “是……” “我想,”慈安说道,“赶紧把手头上的事儿了了,然后,亲自到天津去,亲自去跟她说这些事儿。” 醇王福晋微微一震,眼睛里倏然放出光来,语气也变得十分热切:“请问太后,到时候,臣妾可不可以……跟了太后过去?” 慈安大大一怔。 这个要求,可是出乎意料了。 慈安想了一想,十分为难的说道:“这个,恐怕……不行吧?朝廷的制度,好像没有郡王福晋出京的规矩……” 醇王福晋身子微微前倾,语气依旧非常热切:“太后出巡,应该有命妇随侍吧?用这个名义,可不可以呢?” 慈安素乏应变之才,不由颇为发窘,只好说道:“这个,我得……呃,跟关卓凡商量一下。” “好,好……” 顿了一顿,醇王福晋换了一种犹疑的语气:“可是,逸轩现在……到底怎么样呢?” 慈安苦笑了一下,说道:“你这个话,问到点子上了——眼下,关卓凡也正在闹别扭,能不能在这两天回来——我是说,回军机处——还不晓得,我说‘商量’,可‘商量’的那个人在哪儿,还没数呢!” 醇王福晋黯然说道:“都是奕譞不好。” “好了,这个话,不必再提了。” 沉默再一次出现了。 过了一会儿,还是醇王福晋先开口,声音微微发颤:“还有个事儿,臣妾就真不晓得……该不该问了。” 她的表情,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怔忪不定,似乎有点什么动静,就会跳了起来,远远逃开。 慈安不由诧异,温言说道:“你说。” 醇王福晋的样子,好像嘴里的话,是有重量似的,又过了片刻,才颤声说道:“臣妾听到一个说法,说是……说是,呃,圣母皇太后从天津回来,就不能,不能……” 她咽了口唾沫,终于将下面的话说了出来:“不能再做圣母皇太后了……” 慈安浑身一震,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你听谁说的?!” “这……” 这不必问。 “我不管这个话是谁说给你听的——”慈安斩钉截铁的说道,“反正,绝不会有这种事儿!” 顿了一顿,“不管嗣皇帝是哪个,也不管她做过什么……圣母皇太后都是她!都是叶赫那拉.杏贞!” 又顿一顿,“有我就有她!你放心,她不做圣母皇太后了,我也就不做母后皇太后了!” 醇王福晋的感激,无以言表,她忍了又忍,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不过,这一次,她没有伸手去擦,而是站起身来,走开一步,面对慈安,跪了下来。 “臣妾……替姐姐……谢过母后皇太后!”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母后皇太后对醇郡王福晋指天誓日之时,四位军机大臣到了西山,寻到了戒台寺。 然而—— “回文中堂的话,”戒台寺的主持满脸堆笑,“王爷确实来过敝寺,不过,已经离开了。” 四位大军机一齐愕然。 “王爷在这儿呆了多久?”曹毓瑛说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回曹大人的话,”主持说道,“呆了个把时辰吧,大约是……呃,半个时辰前离开的。” “晓不晓得王爷又去了哪里?” “这个,王爷没有交代,小僧……也不敢多嘴多舌。” 四位大军机都有手足无措之感——西山这么大,这下子,可去哪里找人啊? “王爷在贵寺,”郭嵩焘问道,“都做了些什么呢?” 主持踌躇了一下,说道:“回郭大人,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就是喝了杯茶,用了点斋饭,然后,小僧陪着,周围逛了一逛。” “王爷兴致如何?” “呃,小僧以为……还是不错的。” “嗯……有礼佛吗?” 文、曹、许三位大军机,一起看向主持。 主持的脸上,微现尴尬之色,说道:“呃,这个,自然也是有的……” 顿了一顿,“嘿嘿”一笑,“肃立、合掌、垂首致意,然后,上了一柱香。” 四位大军机相互以目:还好。 许庚身说道:“王爷做了功德吗?” “呃,回许大人,这个……做了。” “多少?” 主持愈发尴尬了,心里想:我这可是把轩亲王的底儿都泄啦,佛祖保佑,可别出什么幺蛾子呀。 但其势不能不答:“呃,是……五百两。” 四位大军机再次相互以目:还好——不算少,可也不算太多。 审问完毕,主持赔笑说道:“几位大人,远来辛苦,要不要在敝寺用一点斋饭……” “不必了,”文祥笑了一笑,“不过,既入善境,就要随缘,请功能簿吧!” 主持的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花儿,颠颠的去了,过不多久,捧了一本厚厚的功德簿过来。 文、曹、许、郭,每个人签了二十两银子的功德。 二十两银子,对于国家枢臣、一品大员来说,似乎略嫌少了一点,但是主持晓得,这四位,没有一个是贪官,也没有一个是正经信佛的,二十两银子,面子很不小了,于是连口不绝的道谢。 四位大军机商量了一下,认为王爷既然已经离开了戒台寺,应该就不会在西山过夜了——总不成又去第二间佛寺“随缘”?不必、也不宜满西山没头苍蝇似的乱寻了,还是回城,到轩王府去守株待兔好些。 再说,王爷已经回城了也说不定。 回到内城,已是华灯初上了。 一进城,便直奔朝内北小街,到了轩亲王府,有惊喜了—— “回各位大人,”轩王府的门上说,“王爷半个时辰前就回府了。” 不过—— “不过,呃,王爷已经安置了……” 什么?这么早?这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藉口吧? 如是,这个藉口……也太烂了吧? “各位大人见谅,如果不是有旨意,也不是紧急军情,小的……呃,是不敢去打搅的……” 四位大军机,颇为尴尬,西征行辕的檄文、给俄罗斯的照会,都算不得“紧急军情”;“旨意”呢?母后皇太后倒是说过,“你们架也给我把他给架回来”——勉强可以算是“口谕”。可是,现在人家已经回来了,这道“口谕”,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正在无以为计,门上说道:“这样吧,图军门还在府里,几位大人先请花厅奉茶,我去向图军门请示,该怎么办才好?” 图军门,就是图林,他已经加了提督衔,因此门上称他为“军门”。 也好。 刚刚在花厅坐定,便听到门外马刺铿锵,接着,一身戎装的图林,大踏步的走了进来。 四位大军机,都站了起来。 图林立定,抬手齐额,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说道:“我就不虚客套了,也不敢跟中堂和三位大人打诳语——王爷真的是已经安置了。如果事情不是太过紧急,几位大人有什么话,可以交代给我,明儿一早,我回给王爷听;或者,几位大人受累,明儿再往这儿跑一趟,我担保……明儿个王爷一定在府里候着。” 几位大军机,略略放下了心,文祥说道:“今儿西山一行,王爷是不是累着了,身子不大爽利?” 图林微微摇头:“王爷久历戎马,今儿到西山,不过随便转了转,哪里就能累着了?不瞒中堂和三位大人,王爷实在是——” 微微一顿,“心累。” 文、曹、许、郭,都是一震。 “王爷说,”图林说道,“‘这么些年,我是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今儿个,可是要好好的睡上一觉了!’” 顿了一顿,“唉,王爷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那种神情,恍恍惚惚的,自打我跟了王爷,我就没有见过!” 几位大军机略略放下的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看情形,并不如何乐观。 最后,西征行辕的檄文、给俄罗斯的照会,都留了下来,图林答应,明儿王爷一睡醒,他便第一时间亲手转交;四位大军机则说,下值之后,就来“请训”。 轩王府留四位大军机用晚膳,这一次,四位大军机婉言谢绝了,因为,虽然饥肠辘辘,但是他们得赶着回宫缴旨。 此时,宫门早已下钥,这个点儿,军机大臣进宫、递牌子,是极罕见的事情,传了出去,难免人心不安。可是,事已至此,拖得愈久,人心就愈不安,还是硬着头皮,早一日了,早一日好。 而且,如果不回宫缴旨,钟粹宫的那位,今儿晚上,就别想睡着觉了。 再者说了,缴了旨,母后皇太后说不定还会有所谕示。 事实证明,几位大军机的选择是对的。 母后皇太后是这样子谕示的: “不要再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了,你们几位,赶紧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去一趟朝内北小街。关卓凡不是睡了吗?得,不打搅他,你们就跟那个图林说,明儿军机‘叫起’之后,我会亲自过轩亲王府来,叫他们预备一下吧。” * (四千三百字大章奉上。另,向各位书友求票票一张,狮子顿首叩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