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五章 国家不可一日无轩亲王
文祥离开凤翔胡同的时候,夜已深了,回到家,已交子初。天气炎热,不能不洗沐一番,再做安置,不然,明日面君,就“不恭”了。到上床的时候,已近子正。 这一整天下来,他早已是疲惫不堪,加上多日来深埋心底的隐忧,在恭王那儿颇得缓释,一些犹豫难决的大事,也有了章程,压在心底的大石,至少放下了一半,因此,难得的睡了一个相对安稳的觉。 第二日,起身便较平日略迟,待进了宫,赶到军机处,见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三位,都已到了。 一进门,文祥便觉得气氛略略有异,曹、许、郭三人的神情,虽然平静,但眉宇之间,颇为凝重。 文祥心里嘀咕:又出了什么状况了吗? 目光逡巡,看现了桌子上摆着两个白匣子。 “博公,”曹毓瑛指了指那两个白匣子,“两份电奏,一个是昨儿个半夜到的,李少荃的;一个是今儿个一早到的,瑞澄泉的。” 顿了一顿,“似乎……都是关于轩邸自请退归藩邸的事儿。” 文祥心里,“咯噔”一声:真又出了状况了! 李少荃,李鸿章,湖广总督;瑞澄泉,瑞麟,两广总督。 “他们两位,”文祥问道,“呃……怎么说呢?” 话一出口,便晓得自己问得不对了——曹、许、郭三位,和自己一样,“不应该”晓得奏折的具体内容的。 这两份折子,不过刚刚送达,在程序上,“上头”既未将之下发,军机大臣就不能阅看、处置,则其中的内容,自然也就“不应该”晓得。“黄白折”制度下,“白折”之所以会出现在军机处,是因为无法送达轩亲王府——轩亲王不纳,因此,只好先送到军机处“放着”。反正,如果“上头”把奏折——“黄折”发下来了,也是要几位军机大臣阅看、处置的,“白折”就权当“折底”存档用了。 总之,“上头”将奏折正式下发之前,“白折”就算像现在这样摆在面前,军机大臣也不能擅自阅看,不然,就是侵犯君权了。 因此,在母后皇太后无力独自看折、轩亲王又撂了挑子的情况下,枢府运作的效率,大大的降低了。不过,母后皇太后不开口,四位大军机,不论是谁,都绝不会主动向母后皇太后要求:轩亲王“销假入直”之前,就暂由俺们替代轩亲王阅看“白折”吧——这得犯多大的忌讳啊。 母后皇太后那儿,不晓得是念不及此,还是另有考量,反正,迄今为止,完全没有表露过要文、曹、许、郭四位暂代关卓凡看折的意思——一个字儿也没有提过。 大伙儿且这么熬着吧。 当然,小小的变通的法子,还是有的。 “电报局那边传来的消息,”曹毓瑛微微压低了声音,不过,文祥也好,许庚身、郭嵩焘也罢,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李少荃和瑞澄泉,都摆明车马,不赞成轩王退归藩邸。其中,李少荃的折子的题目,叫做‘沥陈国家不可一日无轩亲王仰祈睿鉴事’。” 文祥心中,猛的一跳。 他突然发现,轩亲王“自请退归藩邸”一事出来之后,自己一直疏忽了地方督抚可能发生的反应——不晓得别的军机大臣有没有想过此事?反正,他是没有见过曹、许、郭三位,提及过这方面的考虑。 这个疏忽,其实是祺祥政变的惯性使然。 洪杨乱起,旗营、绿营以及满员,朽败无用,肃顺当权之后,支持湘军,重用汉员,局面渐次好转;拿捕肃顺之后,恭王和文祥,一度都十分担心,地方督抚,如曾国藩、胡林翼、骆秉章等,会上疏为肃顺求情。曾、胡、骆等一班人,都是在肃顺的大力支持下,才当时得令;而平定洪杨,朝廷倚曾、胡、骆等若长城,若彼等为肃顺说话,无论如何,朝廷不能不刀下留人。 结果,曾、胡、骆等人,在辛酉政变一事上,一默无言,也包括肃顺的死活——由始至终,一句为肃顺求情的话也没有说过。 于是,恭王和文祥明白了:地方督抚,尤其是汉人,是把“上头”的种种斗争,看做满洲人“闹家务”——根本不关俺们的事儿。 所以,文祥本能的认为,对这一次的嗣皇帝之争,包括由此衍生出来的轩亲王“自请退归藩邸”,地方督抚亦会采取相同的态度——这是满洲人闹家务,不干俺们的事儿。 事实上,主张荣安公主继统、承嗣之急先锋,如宝廷之流,也是一直这么造势的:立不立女帝,是“爱新觉罗的家务”,不相干的人——别说是汉人了,就是一般的旗人,也不好多嘴多舌! 特别是宝廷的“人臣不可拟于君上”、“乾坤方圆,非规矩之功”的言论出来之后,立女帝,不涉及、不影响、不改变臣下和民间的继承权现状的调子,定了下来,地方督抚,更加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争论立不立女帝的时候,地方督抚,确实没人“多嘴多舌”,然而,轩亲王一说要“自请退归藩邸”,地方督抚们就按捺不住了,这—— “王大臣会议,”文祥沉吟说道,“是前天上午的事儿,李少荃的折子,既然是半夜到的,必然就是昨天晚上拜发的,算一算,不过就过了一天多点儿的辰光——李少荃的动作,可是够快的!” “武汉和京城虽然通了电报,”曹毓瑛说道,“各省在京里也都有自己的提塘官,可是,第一,将整个局面弄清楚,单靠提塘官是不够的,李少荃必然还要多找几个相熟的京官‘摸底’;第二,电报固然瞬息即达,但函电交驰,反复往来,也是要花费许多时间的。所以,李少荃真正弄清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必定是第二天,也就是昨天的事儿了——是上午、中午还是下午,且不好说呢。” 许庚身点了点头,“嗯,琢如你的意思是——算下来,李少荃真正拿来召集幕僚、商议应对、拟定奏折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天——这个动作,嘿嘿,确实是够快的!” “是!”曹毓瑛说道,“还有,如博公所言,李少荃必定是在晚上拜折的——在这个点儿上拜折——有意思!” “嗯,确实有意思,”郭嵩焘说道,“一般说来,只有吃了大败仗,军情十万火急,才会赶着深夜拜折。” 郭嵩焘的说法,文、曹、许三人,一致认可,既如此,问题来了:并非打了什么大败仗,李鸿章何以深夜拜折? “或许,”曹毓瑛说道,“李少荃认为,此事急如星火,半天也拖延不得;或许,他根本就是刻意选在这个点儿来拜折的——” 曹毓瑛的话,说一半,留一半,但是,文、许、郭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李鸿章是以此为手段,向朝廷表示所奏之事的严重性,向朝廷施加有形、无形的压力。 事实上,这种压力,四位大军机,都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想来,母后皇太后收到折子后,亦有如是之感受。 军机处内,一时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曹毓瑛打破了沉默,微微的笑了一笑,说道:“说实话,轩邸的事情,地方督抚中,第一个上折子的,是李少荃,这个,我是颇有些意外的。” 许庚身桴鼓相应:“琢如这句话,于我心有戚戚焉——我本也以为,轩邸的事情,地方督抚,如果发声,排在前头的,不应该是……轩军一系吗?” “轩军一系”的地方督抚,指的是两江的赵景贤、浙江的刘郇膏、广东的丁世杰。 文祥叹了口气,说道:“轩邸不肯以私废公——地方督抚,如果第一个出来说话的,是赵竹生、刘松岩、丁寄秋几位,则无私亦有私了。” 文祥的这个说法,其余三位大军机,都点头表示赞同。 郭嵩焘说道:“私下底,颇有人指李少荃是‘功名底子’,这一回,他倒是第一个站了出来,确实是……有些出人意料。” 有人心想:正因为李鸿章是“功名底子”,他才会第一个站出来呢。 不过,这个话,不大厚道,这种场合,自然不便出口。 “仔细想想,”文祥说道,“李少荃和轩邸,其实……渊源深厚,有此举,其实,亦在情理之中。” “博公此说,”曹毓瑛一笑,“我要附议!轩邸固然是因辛酉政变的旋转乾坤之功而见知于两宫皇太后,但他的彪炳勋业,真正的底子,却是在其后经略东南之时打下来的。保上海、平江苏,和轩邸并肩作战的,是哪个?正是李少荃!事实上,李少荃的事业,也正正成于经略东南——保上海、平江苏!” “嗯,”文祥点了点头,“还有剿捻,虽然轩军是主力,但淮军的下手,打得也相当不错。战后,论功行赏,颇有人对李少荃的入阁不以为然,以为淮军不是主力,不值得酬之以一个‘协办’。” 顿了顿,“可是,轩邸一力主张,没有淮军的配合,难保没有逸出之贼,留下后患,捻匪敉平,李少荃功不可没,值得一个协办大学士!这样一来,反对的人,才没有话讲。” “是,”曹毓瑛说道,“这么说来,轩邸于李少荃,既有同袍之义,也有知遇之恩,所以——” 所以,就要为“袍泽”和“恩主”,做不平之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