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御座上的女人
伯彦讷谟诂抓起桌上的大帽子往脑袋上一扣,也不说话,向关卓凡点了点头,便当先走了出去。关卓凡跟着他的脚步,出了朝房,来到养心殿的门口。 “江苏巡抚关卓凡候见。”伯彦讷谟诂在门外躬身报名。 “进来吧。”还是那个干净好听的声音答了话。 这一回,关卓凡与两年前的那一次来,大不相同了。 上一次来,还是刚刚升任步军衙门的左翼总兵,觐见谢恩。一进九重,仿若梦游,到了养心殿门口,听到这一声“进来吧”,更是紧张到汗湿重衫。今天再来,已经变得很从容,迈步进殿,按照礼仪疾趋几步,看到了前面摆着的一个垫子。 这个垫子,却是安德海替他安排的,特意往前摆了摆。 这是太监们惯用的小花巧——凡是人缘好、打赏厚的官儿,就替他往前摆一点,这样跟太后回话,无须大声,就可以让太后听得很清楚,同时太后说的话,自己也能一下子就可以听得明白。 反过来,则恨不能把垫子给他摆到门口去,那么觐见的人,每每就会有麻烦——声音不够洪亮,让太后听不真切,也还罢了,毕竟太后还可以让御前大臣过来问个明白,再去回话。可是太后所说的话,若是听不真切,那就麻烦了,未必还能说一句:“太后,请您大声一点”? 今天是关卓凡觐见,自然格外不同,安德海特意交待,要把垫子摆在“最最近”的地方儿。 这些关节,关卓凡不知道,也没有去想,到了垫子上,先将大帽子摘了摆在一旁,双眼花翎的翎尾朝向太后,以示敬意。 “臣关卓凡恭请圣安!” “抬头说话吧。”这一句,仍是由慈禧来说。 “谢太后。”关卓凡把帽子戴起来,至此才可以抬头一望。 果然是“最最近”的地方,两张淡黄色的纱幔背后,丽人的丰姿,隐约可见。关卓凡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补上一句“裙下之臣关卓凡,恭请太后懿安”? 照例,臣下陛见的时候,都是由慈安太后先问,这回也不例外。一般来说,她开头说的几句,无非是这两年你辛苦了,路上走了几天,可看见了什么没有之类的话,关卓凡早已做了准备。然而今天慈安太后的一句话问出来,立时便弄得不像奏对的格局了。 “关侯爷,恭喜你啊。” 话是好话,却让关卓凡有一点失措——准备好的答案没用上,只得俯了俯身子,答道:“这都是皇上和两位太后的恩典。” “嗯,”慈安喜滋滋地说。她心里一直觉得对关卓凡有所亏欠,这一回替他封了侯,算是补上了。“你是哪一天到京的?” 自然是昨天,何须再问?关卓凡心想,这位太后,有时候真是懵懂得有趣。 “臣是乘坐海轮,七月初三到的天津,初七到的京城。” “路上可还太平?” 太平不太平,当然问的不是海路。陆路的话,虽然没有遇到盗匪,但一路行来,民不聊生的情形,倒是见得不少,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太平”二字。 “回太后的话,都是太平的。” “你这两年在江苏打了好些大胜仗,辛苦了。” 关卓凡心中暗笑:原来还是这个套路,只是顺序有点不同。 “臣蒙皇上和太后特达之恩,理当竭力尽忠。” “你这次来,带了入籍的那两个洋人,”这是慈安最感兴味的事,“一个叫做华尔,一个叫做福……福……” “启禀太后,是福瑞斯特。” “对了,福瑞斯特,福瑞斯特,”慈安重复了两遍,牢牢记住了,“这两个人,怎么样啊?” “这两个都是忠勇成性的人,以为能够入籍中国,乃是莫大的荣耀,因此对太后和皇上的恩典感激涕零。”关卓凡多少要说一点大话了,“有了这样的激励,打起仗来,格外奋勇。华尔在战场上曾经三次负伤,福瑞斯特被俘,遭长毛严刑拷打,坚贞不屈,丝毫不曾堕了朝廷的威风。” 这一番话,给两位太后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觉得“洋鬼子”能做到这个份上,殊为难得。 “恭亲王是要接见他们的,”慈安太后动容道,“另外,你跟他们俩说,只要诚心报效,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们。” “是。” 慈安没有话了,转头轻声说道:“妹妹。” * * 慈安太后问话的时候,慈禧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关卓凡身上。 她的心情,与慈安不同。慈安是高兴,她除了高兴之外,还混杂了一丝自豪和骄傲。 慈禧的性子,有一份敏感和虚荣在里面——当初在如意洲**给关卓凡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五品的佐领,芝麻绿豆大的官。这一次再见到他,却已经是一位侯爵,头品顶戴的红顶子大员了。而这个比她小三岁的男人,现在正替她儿子的江山在打拼。 这个事实,让她的内心深处,洋溢着一种奇异的安慰和满足。 不过虽然是心潮起伏,说起话来,却如往常一样的平静。 “关卓凡,你这次回京,要办报销?” “是。” “轩军不打算再打仗了么?” 这句话问得极是锐利,仿佛一下子便将关卓凡的用心看穿了——按照当时的惯例,如果接下来仍旧要继续打,又何必急于奏销兵费? “回太后的话,轩军是国家财政一力养起,臣以为军费报办,当以明快为佳,迁延俞久,俞是繁难。”这是准备好的回答,并不为难,“按臣的一点想头,轩军日后的兵费,要每年报办。” 这个说法,巧妙地回避了轩军是不是打算继续打仗的问题,但却很动听。其时的各支军队打仗,永远是在要饷,往往打了七八年下来,到了告一段落的时候,才开始办理报销。而这个时候,历年往来的账目,自然早就成了一笔糊涂账,朝廷也只能糊里糊涂地准予过关,于是统兵的大员和各个将领都可以放心中饱,同时也白白便宜了户部的一班蠢吏。 慈禧太后是当家的人,不过这个家,当得很为难,不仅没有钱,而且连底下的钱是怎么花的,都不能弄得清楚。她觉得关卓凡说得很好,若是各支军队都能像轩军这样,每年一回,把账目交待得明明白白,那该有多好呢? 虽然眼下还不能这么做,不过她的声音里,已经带出了赞许的意思。 “这还真是个好法子,算是替国家在着想了。” 从这里开始,结合着从去年到现在的几个折子,把到上海以来的几场战役,都细细地问了一遍。临到末了,又问到洋人的事情上来了。 “轩军里面,一共用了多少个洋人啊?” “自白齐文以下,洋教官、洋军官还有洋兵,一共是一千三百四十六个。” “我听说轩军能打,跟有这些洋人的关系甚大,”慈禧忽然有所感慨,“不知道什么时候,不靠着这些洋人,还是能一样的能打,那就好了。” “是,太后圣明!”关卓凡赶紧接上一句,“所以光打败了长毛还不够,非得把兵再好好练一练不可。” “嗯,”薄纱之后的慈禧,深以为然,点着头说道,“有这一支兵在江苏,我们也都放心的很,不过现在捻子闹得挺厉害,也不知道靠豫皖数省的兵力,够不够。” 当然是够的,若说不够,岂不是轩军又要顶上去?而且剿捻的主帅是僧格林沁,他儿子伯彦讷谟诂此刻就垂手立在一旁,这是一句话都不能答错的。 “够是一定够的,”这一句是总纲,非先说清楚了不可,然后才能再往下一层层地铺陈,“捻匪大致是在安徽、河南、山东数省之间奔突,现在剿捻的军队,旗将里面,有僧王的一万多蒙古马队和七万绿营,胜保的一万多人,德胜阿的八千人。汉员里面,有李鹤年的豫军一万多人,李鸿章的淮军近四万人,谭廷襄的鲁军两万人。湘军的鲍超、张运兰,在河南有三万人,刘长佑的部将张良佐和涂仁山,在山东跟河南交界处有一万五千人。另外还有吉林和黑龙江下来的马队,也有将近万数,这还没有算各地的乡勇团勇。” 这样算下来,单是正规的军队,就有二十四万,人数确实是够的,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说。 “僧王威名素著,有他统筹全局,几万捻匪无非是在苟延残喘,拖日子而已。另有一桩事,要请两位太后明鉴,战阵上的情形,倒也未见得是兵越多越好,因为后勤粮秣、枪弹火药这些东西,都需要供应运输,部队的指挥调派,也要灵便才好,若是人多得过了头,就变成了臃肿,反为不美。 深宫之中的太后,于军旅上的事情本来就不能了如指掌,唯一最接近阵仗的一次,便是关卓凡在御驾之前,诛杀劫驾的勒保。而现在他虽然还年轻,但赫赫战功摆在那里,他既然这样说,不信他又信谁?自然都是深信不疑,却再也想不到他这一堆话,为的还是将轩军从战场上摘出来。 “那就好。”自古为人主者,总是喜欢听好消息的,慈禧亦不能例外,听了关卓凡的话,心中喜慰,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问下一件事。 “从江宁回来的人,只有你。”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现在洪福瑱和李秀成已经杀了头,不知道当初江宁城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