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玄幻小说 - 战国雪在线阅读 -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十)

第一百章:羌族悲歌(十)

    赵良臣在犹豫,很犹豫,虽然,他已在心里不止一次的提醒自己,身为大辽军十人阵阵首,不该在面对敌人时有任何犹豫,也不该有被智王所不容的妇人之仁,但看见那六个羌族孩子从他分守的黄土坡东面一角踽踽爬下,他掌中的锋亮枪刃还是犹豫的的垂下。【】

    赵良臣在心里大声咒骂着自己的懦弱,可是,这真的是懦弱吗?

    做为此次出战的一万辽骑之一,赵良臣心里有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他这次出征从跨上坐骑,冲出幽州城门的那一刻,心里想的就根本不是为顺州辽民复仇,他的目的只有立功二字,以羌人血为自己立下赫赫战功。

    也许,他的天性本不是如此急功近利,但他是一名汉人,一名生长在大辽,却想要出人头地的汉家儿郎,虽然辽皇耶律德光并不鄙弃汉人,但身为一名自幼随家人逃难至辽国的汉人,想要在一方异域出人头地,其中艰辛,却非常人可以想象,大多数汉人能做的,便只有舍下意气,在那些骑着高头大马,呼啸来去的辽国王公贵戚的俯视中,平凡而安宁的活着。

    但赵良臣却不想卑微的活过此生,因此他才一成年,就在爹娘的泪水中毅然于上京投军,一介权势的白丁,想要出人头地,最好也最容易的方法大概就只有这从戎投军,以军功获取荣华。”“

    初入北营的时候,赵良臣训练得比任何军士都刻苦,可辽汉之别却如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论他这汉家儿郎如何努力,总不能得到和付出对等的收获,而北亲王阿古只的谋反使他所在的北营军于一夜之间成了待罪叛军,那一天傍晚,他险些就想离营潜逃,幸好第二日就传来皇上只诛首恶的旨意,尤其是当智至北营选拔军时,他惊喜的发现,原来这护龙七王也和他一样,都是生长于辽国的汉家儿郎,唯一不同的,只是自己不如护龙七王般幸运,看着智立于军前,指点帷幄时,他坚信,有那么一天,他也能如护龙七王般声名崛起,那一天,他曾妒忌过窟哥成贤,一样的一介小兵,却因为智的器重,一跃而成军统领,但他并不气馁,因为他也如愿被选入军,而耶律德光颁布的北南面官制也令他对未来仕途充满了希望,唯一cao心的,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得到平步青云的机会。

    所以,辽国内乱,旁人惊乱,赵良臣心里却惟有狂喜,当然,他把这份不可告人的心思掩藏得很深,就算是在几名一起投军的最要好的汉家袍泽面前也不敢稍有透露,平日抬头之时,他脸上的悲愤不亚于任何辽人,只有在低下头时,眼中才会有一闪而过的狂喜。

    因为他一直懂得一个道理,机遇起于乱世,太平年景,似自己这一介小卒,不管多大的努力和专营,都很难能把握并不公平的机会,再者自己既然选择了以从戎一途,若要一步步升上去,便只有靠积累军功,可在太平年间的辽国,要立军功实在太难了,除非哪一日,辽皇想要将铁骑南下侵吞中原,但赵良臣就算再想平步青云,也不愿意与自己的故国同胞为战。

    幸好,拓拔战的谋反使一切都有了可能,所以辽国举国人心惶惶时,他很坚定的留在了幽州,而且在这数月内,他加倍用心的苦练军技,别的军士夜深入睡时,他还在一盏油灯下苦研兵书,因为他不想一辈子做一名小卒,也珍惜着每一次出战机会。

    他坚信,自己不但有出人头地的心志,也有出人头地的才干。当将在军营里大声说出以兵为将时,他第一个放声欢呼,十二龙骑教习技艺时,他比任何人都学得刻苦,黑甲骑军两次来犯,他也都踊跃出战,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一直被他暗中妒忌的窟哥成贤没有察觉他的妒意,却发现了他的坚韧,在伏击草原狡狐耶律灵风的一战后,窟哥成贤亲自提拔他为十人阵阵首,不过,十人之长并不能满足赵良臣,他心里,还有大的抱负。

    幸好,窟哥成贤不但提拔他为十人阵首,还对他青眼有加,每次逢着战事,总会把他拨入到精锐一列,此次出征顺州复仇,第一个挑选的也是他,这让赵良臣自豪之余,对窟哥成贤也减去了不少妒忌,也许,此人真有些过人之处,才会被智王赏识,至少,他能认可自己的努力。

    在赵良臣心底,对顺州辽民被屠之仇并多大愤慨,因为他不是辽人,但他认为,只要自己能在这一战里有出色之举,不但能赢得同袍的敬意,说不定还能因此而获得智的重用,因此在与羌人的几次交锋中,他出手比任何袍泽都要狠辣,而他所属的十人阵卷杀的羌人也要远远多于同伴,酣战中他有几次偷偷回望,都能看见,主帅智王俯瞰全局的双眼在向他灼灼而视。

    这就是他想要的为人瞩目,他相信,此战之后,智王一定会赏识到他。

    斩尽杀绝又如何?自信此生必能做番大事的赵良臣一直相信,要成大事,便要有非常铁腕,而且智王不是也说过,这一战,大家只要做一具惟命是从的行尸走rou即可吗?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赵良臣从来都是深以为然,事后骂名?他不在乎,因为他赵良臣只想要对得起自己的名字,成为一位名符其实的一代良臣。

    所以,在看见有几道人影悄悄从他防守的土坡东面溜下时,赵良臣就等在坡角暗处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里只盼着那位羌王也从自己分守的土坡处逃下,他不否认,涂里琛是条当之愧的汉子,但他认为,自己可以毫不犹豫的割下涂里琛的首级,因为他也想成为此战中当之愧的首功者。

    可借着月色看清那些羌人后,赵良臣的心就开始不住下沉,从坡上下来的只有七名羌人,除了一名老人,其余几个都是还不到十岁的半大孩子,用一根绳子,慢慢的从陡峭的坡上吊下。

    两个年纪较大的孩子最先溜下,一落地就搭着手去接老人,再一个个接住其余小孩,七名羌人蹑手蹑脚的溜下坡,小孩们手拉着手,跟在老人身后。

    一开始的时候,看见逃下来的只是这些孩子,赵良臣心里仅是失望,苦等了半日竟然只等到了一个老头和几个小孩,随便选个军士上去,单枪匹马就能把这七个羌人全部擒杀,可这点子人实在是羞于报功。

    又看了一会儿那几个孩子的举动,虽然赵良臣立功心切,但他还是觉得,这些孩子疑都很乖巧善良,因为便是在这生死关头,他们都还不忘记扶老携幼,若是平常小孩,在这时候大概只会躲在大人怀里哭闹。看着看着,赵良臣莫名其妙的回忆起来,当年自己和爹娘从中原一路逃难时,也是这般互相扶持,爹爹背着最重的包裹,手里拿着根木棍,走在前头,娘一手拽着爹的衣角,一手拉着他,亦步亦趋的紧跟着,每走出一段路,爹都会回过头,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为娘儿俩鼓气。

    有时候,路上会碰到其他逃难的汉人,大人们还在警惕的试探彼此有恶意时,孩子们早已经互相扮着鬼脸打起了招呼,然后,大人们就会放松戒备,自嘲的笑笑,找块地方坐下,互相询问起对方的打算,而孩子们往往已玩成了一团。

    赵良臣依稀记得,那个时候,他很是认识了几个小伙伴,逃难的路上,几家大人为了互相图个照顾,就并在一起赶路,孩子们高兴的就象过年,天天没日没夜的凑在一起,一点都不觉得逃难是件苦事,直到入了辽境,为了各自打算,几家分开时,他们几个孩子还抱着大哭了一场,大人们好不容易才把哭成一团的孩子抱开。

    “老大,你脸上怎么会带着笑?”一名军士凑到赵良臣耳边问,“这也太渗人了吧?大半夜的,还是要开打的时候,你居然一个人笑得滋润?”

    “没事,就是想起点了旧事。”赵良臣尴尬的摇了摇头,生怕平日努力在下属面前摆出的威严模样荡然存,忙板起了脸,心里不禁苦笑,偏偏在这时候,自己居然多愁善感的想起了往事。

    听见暗处的这点响动,七名羌人转过身,看见了守在坡下的一队辽军,几名小孩楞了楞,立即把那名老人围在当中,几个半大孩子,手举着勉强才能端平的钢刀,警惕的瞪着面前辽军,那两个年纪最大的孩子甚至还往前走上了一步。

    “这些孩子,倒是有种!”赵良臣心里想着,自己逃难的时候,也只有这些孩子的年纪,不过那时候的他可没这个胆子,路上看见陌生人,总吓得躲在小伙伴们的背后,记得伙伴里头也有一个很大胆的孩子,每次都挡在他面前,可惜入了辽境后,一直再没那个伙伴的消息。

    他很纳闷,为什么越是禁止自己去回忆,却越会想起那些不该在此时忆及的往事。

    “老大,我们该怎么办?”先前说话的军士又凑上来问,“还都是些孩子…”

    赵良臣听出这部下语气里的犹豫,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其他部下,大家也都在看着他这阵首,月色下,军士们脸上同样的犹豫被照得格外清晰。

    赵良臣又摇了摇头,想要挥去脑中那些杂念,但看见那些羌族小孩的样子,心底的功利之念却压不住那些柔软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