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都兵变（上）

    大业十四年暨义宁元年十月十五，江都。

    行宫里还是那么灯火通明，来自江南的几十名雪肤花貌的舞女身着盛装，在乐队的伴奏下，展现着她们曼妙的舞姿。大殿正中，一个戴着幅巾，穿着睡衣的中年人正倒在几个美人的怀中，让她们轮流灌酒，尽情地享受着这醉生梦死的一刻。如果不是因为他是这个行宫的主人，没有人会想到他就是曾经叱咤风云，亲手把一个帝国推向强盛的巅峰，又亲手将其推下万丈深渊的邢二代，也是末代皇帝，史元爽。

    来江都已经近两年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也根本不想回去。他前后在位十四年，呆在京城的时间加起来竟然只有三年多一点，简直创下了历代帝王在位不在京的世界纪录，前无古人，后也无来者。单单这一条纪录就足以让他成为历史上一颗璀璨的明星，一个个性鲜明令人瞠目结舌的皇帝。何况他在政绩上，也有许多登峰造极、可圈可点的表现。

    然而，在这个纪录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一个意气风发、雄才大略帝王的无奈和悲哀。关中作为秦汉以降历代全国性政权的统治中心，在近千年政权变动、频繁的内斗外战中，培育出了庞大的关陇贵族集团，通过把持政权，主导了北朝以来数百年的历史走向。想要居关中而号令天下，就必须有这个庞大贵族集团的支持，在政治、经济等方面予以其高于其他集团的特权和利益。

    史氏皇族并非土生土长的关陇贵族，先文帝以国戚篡夺北周政权，缺乏根基，因此不得不让关陇贵族在朝臣中占据大多数席位，让他们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左右皇帝的决策。专制社会的君主最忌讳的就是这点，更何况史元爽才高志大，个性极强，岂肯受制于人？为此，他力排众议，大兴科举，大量提拔寒门庶族子弟充实政府机构，企图把那些尸位素餐的贵族们排挤出去，最大限度削弱关陇贵族的掣肘。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在短时间内消除庞大关陇集团的影响力谈何容易？他在实施改革举措的时候多次遇到强大阻力，不得不让步妥协，使得改革成果大打折扣，终其一生还是没能改变关陇贵族主导朝廷的现状。朝中重臣，除了着力提拔的强项令景廉出身寒门外，其他如袁乔、高文通、宇文晖等宰相，都是关陇集团的人。就连长期镇守河东的段思廉祖上也是西魏“八柱国”军事贵族之后，在关陇贵族中有着极大影响力。因而他虽然对段思廉十分猜忌，欲除之而后快，却总是碍于他的声望而每每打压了事。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心高气傲的史元爽感受到了来自关陇贵族的巨大压力，干脆变本加厉地大干特干，挥霍前朝攒下的巨大财富，满足自己的虚荣和欲望，还借巡游和亲征的机会长期在外，流连忘返，借此躲避关陇集团对自己的影响。而江都，则是他当年作为皇子和平南统帅时期经营多年的第二故乡，全国仅次于洛阳的繁华之地。他对此寄托了许多感情，即使内忧外患，他也要拿明天命享受今天的快活。

    如今，在江都外围，楚王李世明为首的几支义军共数十万人，已经从不同方向完成了对江都的合围。远在大兴和洛阳的两个皇子也相继在段思廉、王唯岳的拥戴下自立为皇帝，完全踢开了自己。感到了和当年楚霸王一样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史元爽再也不对北归抱有任何希望。他下定决心，破罐破摔，要把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留给这个繁华富庶的第二故乡。

    歌舞酒宴还在继续，侍宴的群臣呆呆地坐着，他们虽然不喝酒，可是也已经麻木了。只有一位武将沉着脸，盯着史元爽那副醉态，心里暗道：“你就醉吧，乐吧。我看你还能乐多久！”

    他是如今掌管江都兵权的最高将领，右屯卫大将军、宇文晖族弟宇文造极。这兄弟二人虽是关陇贵族，但因宇文晖善于媚上，史元爽非但不反感，还信任有加。尽管宇文晖已于一年前获罪死去，随驾的宇文造极却没有因此被牵连，反而被授予掌军重任。

    由于其他护驾军队和将领都被当作炮灰，在同义军，尤其是李世明的作战中被消灭殆尽，右屯卫大将军宇文造极所部，特别是虎贲郎将司马尚所属的三万骁果，就成了保卫江都最后一支武装力量。骁果多数由关陇子弟中选拔精壮组成，装备、训练和待遇都是全军一流的。史元爽是个好武的皇帝，虽然对关陇集团不满，但仅仅是对那些掣肘的官员而言。军队将领只要不干预政治决策，他还是比较倚重的。他非常欣赏关陇子弟的战斗力，因而将其视为近卫亲军，给予最高待遇。但他却大意地无视了将士们最迫切的需要，一方面又将保卫自己的重任交给他们，这就为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