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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今还燕巢梁(之问父)

    阿顾不以为然的抿了抿嘴,但陶姑姑这是老成持重之言,确是为自己着想,于是作出一副顺服的声气,“陶姑姑说的是,是阿顾当时欠些考虑了。【】”

    陶姑姑微微一笑,扣下第二枚手指,肃声道,“其二,刁奴无状,你惩治于她本是应该的。但娘子应当知道,你是主子,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奴婢,你亲自出面和她计较,无论对错,已经是失了身份。也亏了那个刁奴心虚,也没见过大场面,见了你的势头,自己心里头就怕了;若她是个刁钻的,当场狡辩的你下不来台,你却要反而受制了。娘子今后若要处置这样的刁奴,大可将话交给身边的人去说。”

    “单就这两样便算了。毕竟娘子幼时少人教养,不懂很多东西,也是情有可原。娘子真正做的不当的,还不在于此。”陶姑姑面色肃重,“娘子做的不当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娘子处事之时情绪过于失控。诚然,小娘子当时骤然得知自己身世,念起自己多年受顾家薄待,情绪激越了些,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老奴在宫中待了这么些年,明白一个道理,人凡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做下的决定多半是不理智的,事后想想多半会后悔,可是当时情绪驱动身不由己。所以为上位者需冷静处事,不应让自己为情绪所制。一旦为情绪所制,便容易做下错事,日后后悔莫及。”

    阿顾悚然而惊,回想当日种种,背上不由惊出一层冷汗来,这才心悦诚服,深深拜道,“姑姑金玉良言,我受教了!”陶姑姑忙伸手扶住,眸中不由闪过一丝柔和的笑意。“娘子言重了,老奴愧不敢当。”

    二人相视一笑。在这座宫廷之中,主子和奴婢虽尊卑分差,却也是相辅相成,二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做主子自然是想要挑选忠诚能干的下人,对于陶姑姑而言,太皇太后既然把她给了顾娘子,她日后的命运也就和阿顾息息相关,她自是希望阿顾一切皆好的,毕竟对于一个仆人,拥有一个聪慧自省的主子,总要比愚笨的来的好的多!至此,陶姑姑算是奉上了自己的忠诚,阿顾也暂时收服了陶姑姑这个掌事姑姑。主仆二人都甚是满意。

    “笃初诚美,慎终宜令,存以甘棠,去而益咏。……”少女童稚清甜的声音在和光殿中响起。芭蕉簌簌作响,细雨蒙蒙落下,打在和光殿檐之上,激起一片水雾。支摘窗下,公主低头瞧着认真念诵《千字文》的爱女阿顾,微微一笑。殿中回雁黄铜长擎宫灯灯光微微摇晃,照在她的面颊上,映出一段暖黄光泽。

    阿顾自小流落在外,在湖州的时候只随顾家姐妹一道认了几个字,后来罹患足疾之后,便困守在老宅床榻间,再也没有碰过诗书笔墨,公主幼承庭训,亦是饱读诗书,如今既找回了爱女阿顾,自是要将这启蒙的事情重头拾起的。《千字文》是大周幼儿通用的启蒙书籍,丹阳为阿顾启蒙,便也择的也是这本书。

    细雨打在庭前台阶之上,泛起一痕水渍,和光殿中气氛温融,空雨打起帘子悄无声息的进来,将室中绿底描金镂空牡丹纹香炉中的安息香换了,回过头来,瞧着书案后教书读诵的公主母女,唇角扬起会心一笑。

    “阿娘,”阿顾抬头问道,“我都九岁了,才开始学这千字文,是不是太笨了啊?”

    “怎么会?”公主失笑,抬头瞧了阿顾一眼,声音亲昵,“咱们的留儿那么聪明,只用了这么些日子就学了大半本《千字文》,阿娘可觉得你很棒呢!”

    “真的么?”阿顾恋慕的望着阿娘,一双荔枝眸闪闪发亮。

    “当然是真的!”公主咯咯大笑,低头将阿顾揽在怀里,在阿顾额头亲了一口。

    “空雨,”公主转过头对着一旁的美貌宫人道,“待到留儿日后学到诗书的时候,你也来教导她一二吧?”

    空雨涨红了脸,低下头去嗫嗫道,“公主您说笑了。小娘子是金贵人,奴婢是什么位份上的人呀,哪里有资格教小娘子写诗呢?”公主身边有四个以佛意取名的大丫头,空雨是其中容貌最美的一个,细致的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莲,带着风拂水面的娇羞。有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盘账功夫,却内向怕见生人,见了生人便容易面红耳赤,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这有什么?”公主不在意笑道,“你们四个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瞧着和自己的女孩儿也没有多大区别,教导一下留儿有什么关系?”

    “哦?”阿顾抬头好奇问道,“空雨jiejie会作诗么?”

    “是啊,”公主转向阿顾笑道,“留儿,你怕是不知道吧?空雨虽然不爱说话,于诗书之道上却有奇才,若不是在我身边拘着了,在宫外头的话,如今也算一个小才女呢!当日作的那首荷花诗,是怎么说的来着,‘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对仗公整,文采斐然,先帝听了也赞了一声清丽别致呢!”

    “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阿顾重复念了一句,想象着诗句吟诵的景象,赞道,“果然诗句很美,空雨jiejie确实诗才别致。”空雨却连连摇头,羞的连脸都抬不起来,吭吭巴巴道,“先帝只是……只是觉得空雨是一介奴婢之身,能写出还像点样子的诗句,才随口,随口赞了一声。若奴婢是和旁人一般自小受教导的,怕,先帝就不会赞了!”

    公主瞧着空雨这般赧然,不忍她为难,笑着道,“好了,你将水盂端出去换上清水,下去,再捧一盘新切的果子进来。”

    空雨屈膝应“是”,端起案上的朱红卧鲤水盂退了出去。看着她的背影走的很急,仿佛逃难似的。

    公主看了一眼阿顾,开口道,“留儿,伽兰、空雨、默莲、圆秀四个都是我身边的丫头,这些年,你不在阿娘身边,阿娘宫中寂寞,便将她们看的很亲,日常里可能看重她们一点。可留儿,你才是阿娘掏心挖肺疼着的孩子。你知道么?”

    阿顾瞧了阿娘一眼,笑着道,“阿娘以为什么呢?我心里其实很感谢四位jiejie。我不在的时候,有她们陪在阿娘身边,阿娘方会得了许多欢乐啊!”

    公主瞧着阿顾会心一笑,她蹉跎半生,只得了这么一点骨血,着实将这个女儿看的如眼珠子。小女儿这般贴心,公主只觉得一颗心都浸在暖暖的温水中,通泡酥透,伸手刮了刮阿顾的小鼻头,笑道,“好了,快点继续读《千字文》吧。”

    阿顾嘻嘻一笑,重新执起书卷,朗声诵读道,“……乐殊贵贱,礼别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妇随。”

    “外受傅训,入奉母仪,诸姑伯叔,犹子比儿……”

    诸姑伯叔,犹子比儿。

    犹子比儿。

    阿顾念到这一句,不由心中一扯,微黑的眸色微微凝住,诵读的声速也渐渐慢了下来。

    公主听她念诵的声音停住,不由望了过来,疑惑问道,“怎么了?”

    “阿娘,”阿顾抬头看着公主,丹阳公主的笑容在宫灯晕黄的光泽下分外温文,公主有着一双秀美的眸子,笑起来的时候分外柔和好看。阿顾忽的问道,“都已经过了这些日子了,阿爷那可收到留儿回来的信了?”

    公主一怔,身子陡然间一僵。

    阿顾的心微微沉下去,握着书卷的指尖缓缓发白。

    每一个孩子都是渴望着自己的爹娘的。阿顾自然也不例外。久别重归,她恋慕着疼爱自己的阿娘,也着实思念着长安自己未曾见过的阿爷。可是……自己并不傻,在太初宫的日子,公主很疼爱自己,她几乎仿佛是愧疚似的,将从前所有欠失的母爱统统补偿在自己身上,阿顾每一次倚靠在这样的阿娘怀中,几乎要被温柔的母爱溺毙。可是这样的阿娘却很少在自己面前提起阿爷。除了初次在同心阁相认的时候草草提过一次,之后便对阿爷分外回避,甚至再也没有在自己面前提到过自己的阿爷……

    人静无声的时候,阿顾时常想……阿爷和阿娘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是不是阿爷曾经对不起阿娘,或者……阿爷并不喜欢自己这个女儿。想到有这样的可能性,阿顾十分难过,可是……无论如何,那终究是自己的阿爷呀!

    “阿娘,”她扯着公主的衣袂,抬着一双荔枝眸殷殷追问,“阿爷可知道留儿回来了?他有没有话给女儿?……他会不会赶到东都来”……看……我。

    公主怔了一刻,笑的极为勉强,“留儿,阿娘知道你很想你阿爷,可是你阿爷怕是没法子来看你。”

    “为什么?”阿顾急急追问。

    公主嘴角的笑意几乎支持不住,旁顾左右而他言,“许是你阿爷事情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走一趟东都。”

    阿顾稍稍失落,可是很快就继续振作起来,“就算阿爷真的抽不出时间来,他也可以派个管家下人来东都,好歹来看看我呀?”

    公主嘴角微翕,无言以对,望着阿顾殷殷的神情,一张脸苍白到了极处,几乎要倒下。朱姑姑连忙上前,扶住公主摇摇欲坠的身子,大声劝道,“小娘子,你就别难为公主了!”

    阿顾愕然,陡然住口,看着面前的公主主仆。公主和朱姑姑主仆俱都面色惨然,公主坐在一旁,低下头默默垂泪,朱姑姑望了公主神伤的神情一眼,咬了咬牙,请求道,“公主,有些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既然小娘子想要知道,咱们便告诉她吧!若你不想开口,便由老奴代说就是了。”

    公主闭了闭目,转过头去,苍白的脸上滑过一道泪珠。朱姑姑知道公主这便是默许了,转过头去,朝着阿顾道,“小娘子,从前的事情,公主本想当做过去了,掩了再也不提。可那终究是你的阿爷,你想要知道他的事情,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你阿娘已伤透了心,老奴从小侍候在公主身边,随着公主一道出嫁国公府,亲自伺候着小娘子出世。国公的事情老奴都一清二楚,便由老奴代她来说吧!”

    阿顾浑身微微颤抖,不自觉的伸手碰了碰脑后簪着的黄铜鱼簪,于是定了定心神。铜簪特有的温润手泽传导给自己勇气,就好像小时候,顾大母抱着自己在膝上温暖的温度。顾大母是个有着人生智慧的老妇人,她曾经教导过自己:遇到棘手的事情,要学会勇敢面对。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到最后,你终究是要转身面对。

    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自己必须面对的!

    她开口道,“朱姑姑,您请说吧!”面色平静,眸似琉璃。

    “小娘子,”朱姑姑娓娓叙述的声音在和光殿流淌,“你阿娘是仁宗皇帝的第六女,生母为冯太皇太后,是最尊贵的嫡公主,仁宗皇帝一共有十个女儿,其中,只有先肃明杜皇后留下的永泰公主,你阿娘,还有太皇太后的小女儿玉真公主是嫡出。公主幼承庭训,钟秀贤良,最得仁宗皇帝宠爱,太宁五年(周历82年)受封丹阳公主,封邑丹阳是个十分富庶的地方。仁宗选了韩国公顾伉嫡长子顾鸣为驸马,第二年春天,公主出嫁的时候,当真是十里红妆,满目生辉,第一抬嫁妆进了韩国公府,最后一抬嫁妆还没从宫门中出来呢!”

    阿顾听的入神,不禁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朱姑姑怔了怔,回过神来,“后来,仁宗皇帝驾崩了,你皇舅舅神宗继位,没几年,你祖父韩国康公也去世了,驸马继了韩国公位,奉上命赴营州统率兵马,你阿娘跟着他去了营州,建兴九年(周92年)在外头有了你。第二年,驸马带家眷回京述职,途径关内道延州的时候,带着你和你庶长姐顾嘉辰一同上街游玩,集市中人多,驸马疏于关照,不知怎竟将你给弄丢了,待到发现的时候,已经过了好一阵子,贼人早就将小娘子抱的远了。后来当地官府派出大批人手在延州内外搜寻,却再也找不到小娘子的踪迹。”她背过身去,偷偷拭了一把泪,忿然道,

    “小娘子,你阿娘嫁进顾家十年,方才有了你,将你看的和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经此一事,经受不住,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之后心也灰了一大半,避入宫中休养,日子过的和槁木似的,直到前些日子将你找了回来,这才又鲜活起来。”

    阿顾静静的听着,一双手在袖子的掩蔽下攒的紧紧的,缓住了自己的丝丝心脏抽痛。金尊玉贵的大周嫡公主嫁入夫家,十年功夫才有了这么一个女儿,却偏偏夫君因为疏忽将自己的女儿弄丢掉了,公主又如何能够不伤心?公主为了女儿离开夫家,避入皇宫,不问世事,直到自己重新归来才终于恢复了生气,自己身为她百般疼爱的女儿,又如何能够舍了阿娘去寻阿爷,再伤害疼爱自己的阿娘呢?阿顾投入公主怀中,哭道,“阿娘,你别难过,我再也不问阿爷了,再也不要他了!”

    公主早已经是泪落如珠。将女儿瘦弱的身体狠狠抱在怀中,不住呢喃,“留儿不哭,不哭,阿娘什么也不求,只要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