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攻心伐谋 (5)
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碰撞在一起,水花高高飞溅起来,遮天蔽日,尽是沆砀。视野里是一片茫茫,什么都看不清,但闭上眼睛,脑海中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情景竟是那样清楚。耳中同时传来轰轰隆隆的声响,如雷鸣、如山崩、如地裂,又如成千上百的战鼓同时响起。李克用置身其间,任由浪潮不停地抽打身体,脸上却是怡然自得的神情。 “这就是黄河么?果真壮观啊!”李克用心里赞叹。 在河中府每天抱着酒坛醉生梦死,谁也没有想到独眼龙事事出人意表,五天以后,在各镇节度时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李克用已经带着他军队挺进到黄河东岸,与对岸的葛从周部遥遥相望。到达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军队扎营之后,李克用就独自一人走到岸边,观浪听涛,石像般地伫立了一个时辰。 “晋,全晋。”看着河水从莽莽天际奔来,李克用的脑中竟又浮现出那天在朔州家中,代北监军使陈景思用手指蘸着茶水写的那个字,随着工整的楷字在脑中旋转着慢慢放大,一幅大唐疆域图在背景里隐约显现。“晋啊!”李克用轻轻叹息。一个浪头迎面打过来,使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哂然一笑,用浑身的力气发出了低不可闻的声音,“晋还不够啊!要是黄河也是我的,那该多好!” “节帅!”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一片涛声中却又清晰可闻。李克用惊的浑身一颤,险些失足掉进黄河,好容易稳住身形,转过身,只见十步开外,一个清瘦的身影悄然站着,这是典谒官郭崇韬。 “是你?”李克用的独眼突然睁大。 “回节帅,是下官郭崇韬。”郭崇韬缓缓作了一揖。 喜欢观浪听涛的不止一人,与李克用不同的是,郭崇韬不喜欢直面滔天巨浪,而是站的不远不近,恰到好处。李克用站到堤坝上的时候,郭崇韬也前后脚跟来了,李克用站了一个时辰,他也毕恭毕敬,目不斜视地站了一个时辰。 “下官,下官,”李克用嘴里嘀咕着,缓步走下堤坝,“既是下官,又是文官。一介文官,不在河中好好呆着,来军中做什么?” “是节帅传唤我来的,节帅忘了么?”郭崇韬回答。 “有这回事么?”李克用显得一脸茫然。 “节帅大概真的忘了,”郭崇韬说着又躬身行礼,“在河中的时候,节帅曾传唤过下官。但下官去的时候,节帅却喝醉了。节帅事务繁忙,是以下官一直都找不到机会聆听您老的教诲。这次节帅仓促出兵,说不得要等到猴年马月,下官才能再蒙召唤,所以就跟了过来。” “想起来啦,”李克用恍然大悟地说:“是有这么回事。”他耸着肩膀,忽然发出咆哮般的哼哧,跟着冷冷地说:“听说你小子在背后说本帅的坏话,是不是?” 李克用身为一方霸主,威势非同小可,看他目光如电看来,郭崇韬却是平静如常,好像天生就不知道紧张为何物,只听他语气平缓地说:“下官平日说节帅的坏话着实不少,不知节帅指的是哪一句?” “好啊,还不只一次?”李克用又惊又怒,嗓子眼里发出“唔”的长音,说:“你小子的胆子着实不小!” “节帅息怒,”郭崇韬又是深深作了一揖,“下官一向谨言慎行,只是有时喝了酒,难免会有些酒后失言。” “酒后失言?”李克用冷笑,“恐怕是酒后吐真言吧。我问你,你说本帅相貌丑陋,昏庸无能,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郭崇韬脸不红心不跳,淡淡地答道。 “你……你小子倒是老实。”李克用怒极反笑,“本帅如何相貌丑陋,昏庸无能了?” “节帅相貌丑陋,此乃人所共知……”郭崇韬回答,没等他说完,李克用一只独眼已经快喷出火来,喝道:“岂有此理,什么叫人所共知?” “人所共知,就是人人心里都清楚明白。”郭崇韬说:“节帅,下官这样说,您老又是否清楚明白呢?” “清楚明白,”李克用不自禁地答了一句,忽然又呸了一声,说:“相貌丑陋也就算了,你们汉人不也常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么?我再问你,昏庸无能这四字评语,你又做何解释?” “节帅容禀,”郭崇韬作势欲拜,李克用却做了个免礼的手势,于是顺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接着朗声说:“节帅一路南下,屡战屡胜,挡者披靡,与诸侯河中会师。应当尽起三军,直捣长安。要能如此,天子如今已然还都。可是……”郭崇话锋一转,“可是节帅到了河中之后,不思进取,日日饮酒作乐,以致贻误战机,凭此一事,昏庸无能四字,节帅是当之无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