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6 五人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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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喘口气了,” 声音从一片混沌幽暗中浮起来,仿佛是从海底徐徐浮起的大陆,渐渐在林三酒脚下凝结成了现实。 她茫茫然地眨了眨眼,视野中,是女娲悬于昏蒙中的面孔。 “我……”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体酸硬,低声说:“是了,我刚才进入了他们的梦里……” 林三酒脸上一片湿凉,伸手抹去了,从地上慢慢爬起身,坐好了。 “你经历了五个人的梦。” 女娲低声说,“你在梦境中陷得越久,就越难以察觉自己是在梦中。为了不让你的心神迷失,你需要醒过来,喘一口气。” “五个人?” 林三酒一惊,神智重新清楚起来,皱着眉头,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啊,对……余渊,波西米亚,女越,韩岁平……还有刚才的皮娜。” 他人梦境,原来也会像自己的梦一样,醒来后即使反复回忆,能抓住的也只有一块块被水浪冲打得摇摇晃晃的碎片。 她隐约记得,黑山镇上的余渊还很年少,自己耳后好像还残留着温热的手指触感;也记得波西米亚跳下高墙的那一刻,她的长发在暗夜里飘卷飞扬——经历或许记不清楚了,灵魂却还在颤颤巍巍地抽痛着。 女越与韩岁平的梦,她分不清是他们各自做的,还是梦境相连了,因为他们都梦见了现代世界。 他们坐在一座会堂里,场里人头攒攒,坐满了人。辩论非常激烈,正方说必须首先保证自己,人也只能保证自己,不能天真地把命运交给别人,哪怕代价是他人性命;反方说既然有两全之美,都能活命的办法,为什么非要走一条你死我活的路? 具体是在为了什么问题而争论,林三酒却忘了。 反方最终以惨败收场;她想起来了,那好像是一场投票,按照投票结果,现代世界中马上就要开始运行一条新的法规了——是什么来着? 那法则好像被人称为“pacman”,林三酒却不记得具体原因了。 “不能真的让他们实施新法则,”韩岁平低声说,“否则的话……不止反对方会死,今后会丢掉性命的人,不计其数。” “怎么阻止?没有阻止的办法。” 女越的反问,并不是真心发问——她面色像铁一样凉硬,望着会场众人时,隐隐带着几分尖锐、清楚的厌恶。 “要我说,就让他们实施好了。他们希望以别人作代价,换自己生存,这是他们的选择,让他们去做。若是他们因此死了,那属于自食其果。我倒是想看看,最后全是由这种人组成的世界,得是什么样子?” 韩岁平一向很听她话,此时却使劲摇了摇头。“不行,让那样的人得势的话……这个世界越像铁屋一样牢固,我们越出不去啊!” 后来的事情,林三酒就模模糊糊地记不清了。韩岁平与女越的分歧,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韩岁平拉着她们潜伏探查暗访,试图发现能阻止整个事件进程的关键,女越却始终生不出帮忙的兴趣。 后来是怎么结束的来着? 林三酒闭上眼睛,拼命在脑海里搜寻着碎片。 她只记得,梦境的最终一幕里,他们三人站在一栋摩天大楼的楼顶上,夜风呼啸着占据了天地。脚下城市里,灯火璀璨;他们背后是一座庞大的信号发射微型卫星塔——也是一件特殊物品。 “你疯了?” 女越怒喝道,“使用这件物品的代价是什么,你不知道吗?你的能力根本没有进化到那个地步,强行催动它,你连自己的命都要搭上——就为了底下那些人?” 韩岁平一边臂膀,已经化作了一条铁青色的壳甲肢爪,风打在壳甲上,撞击出了金属一样的回响。他低着头,在女越的怒喝声里,一点点将它探入了信号塔里。 “不,” 在女越最后一句话落下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来回看了看女越与林三酒说:“不是为了那些人。” “那是为什么?”女越已经忍不住眼泪了,用一手掌根重重压着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再掉泪。 “我对这个所谓的老家世界……早就没有任何留恋了。” 韩岁平慢慢地说:“我离开现代世界以后,就好像从一个噩梦里逃出来,睁开眼,发现外面的世界这么大,人还有这么多的活法……原来人不一定要活得卑微阴暗,扭曲作直;原来人可以自由。” 顶楼上的夜风,似乎已经刮去了世间一切声音,只有韩岁平在夜幕下,慢慢将自己喂进信号塔里,在强风中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地说话。 “我像是一个夹缝里长大的,由两种世界碎块拼杂在一起的怪物。我已经不是现代世界的居民了,可我也不是末日世界的自由人。我一边渴望往前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你们像光一样,照亮了外面的世界,也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样子……我知道,我一生都要伴随着这种格格不入感,找不到归处。 “但是,我依然很感激。” 韩岁平转过头,看了一眼夜幕下的都市。 “即使只是短暂地自由过……也全都值得了。 “所以我想,在这个我们一起战斗过的世界里,或许还有更多的我,在等待着未来更多的你们。”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说:“如果我不试一试,你们怎么从这个世界里离开?只有你们,是最不该与这个世界一起葬送的。如果我的命,能为你们的自由添加一点点砝码,也可以。” 后来怎么了? 林三酒恍恍惚惚地想,是了,后来女越往前走了几步,轻轻地拥抱了一下韩岁平。 在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息的漫长夜风之后,如同女越判断的一样,韩岁平没能成功,就已经耗尽了命。 她们肩并肩,坐在黑夜里,看着几步远外的信号塔下,倒伏着一具宁静寂寞的尸体。 “我就是一个很平常的进化者,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我从没想过。”女越轻轻地站起身,说:“我这个人啊,就是喜欢稀里糊涂地过日子,想做什么就去做,到日子该死了,我就去死。” 林三酒突然意识到了她要干什么。 “我不喜欢衡量计算利益得失,或者像他一样,把大义和理想塞进脑子里。我不论做什么,只凭本心。可能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像我这么平常的进化者,不可能活得长久,那还不如活得痛快一点。” 女越走到韩岁平身边,轻轻抚了一下他的头发。 “我根本不关心现代世界的人是死是活。他们的命运是咎由自取……我只在乎你们。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我希望你能走,我希望韩岁平的愿望能实现。现在能让他愿望实现的人,只有我一个了,对不对?” 女越将一只手放在他的头顶上,抬头望向林三酒时,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柔软,仿佛还只是一把细嫩的沙子,还没来得及凝成坚硬的材料,就已经被抛入了洪流之中,要去抵挡滔天黄水了。 “我‘继承’了韩岁平的能力,他没完成的事,就让我来完成吧。” 那以后,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韩岁平和女越,消失在了闭幕后的黑暗里。 林三酒愣愣地坐在地上,慢慢地,想起了皮娜。 女娲说得不错;在梦里陷得越久,她越感觉不到是梦。 当她进入皮娜梦里时,她以为自己刚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韩岁平与女越都死了,一时竟无法自控,沉沉跌坐在医疗舱外的走廊地板上——皮娜听见呜咽声,面色惶然、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拐杖“当啷”一声扔在地上,坐下来安慰了她好长时间。 “别难过,他们都好好地在船上呢,”皮娜柔声说。“奇怪了,你一向是很清醒、很理智的人……怎么会为了一个梦,哭成这样?” 她话说完了,自己反应过来,慌忙摆手解释道:“啊,你别误会,我不是在说你不该哭,也不是说你现在不清醒不理智……你既然有这样的情绪,表达出来、发泄出来,才是最好的。我就是有点奇怪……” 皮娜生怕林三酒为那一句话多想,又着急,又词穷,左右来回地试图解释,好像快把自己也弄难受了。 “我明白,”林三酒都忍不住暂时放下了梦中告别的痛苦,反过来开解她:“我没多想,你就是担心我而已。” “是,”皮娜颇为窘迫地点点头,随即想了一会儿。“你的情绪反应好强,强得让我担心。也不知道你的梦来源是什么……” 仿佛被回忆深深刺了一下,林三酒猛然浑身一颤,从地上跳了起来。 她注视着女娲,嘴唇开合几次,才形成了声音。 “皮、皮娜知道了?她两天前就知道了……府西罗今夜即将杀死所有人的事?” 女娲慢慢地点了点头。 “皮娜对我用了【追根溯源】!”林三酒打捞起回忆,把碎片拼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答案。“她进入了我的意识,追踪着韩岁平与女越的梦,一直追溯到了根源……也就是当时的两天之后,今天晚上?但是这可能吗?她在梦里,怎么也用出了能力?” 女娲的神色丝毫没有变化。 “你在梦里拼命地想跑时,沉睡着的脚偶尔也会跟着动一动吧?很正常。”她凝着一个笑,说:“没关系。即使皮娜在梦里得知府西罗在两天以后的夜里,要杀死所有人,醒来也一样全忘了。” 女娲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歪过头,脖颈拉长了;骨骼在她体内喀喀轻响,好像体内是被挤压、被变形的山川大陆。 “这也让我省了不少事……我不必设计梦的形态与轮廓,她就与你遇见了一样的选择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