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九章 血染真珠河
; 真珠河北岸,岭西回纥的宰相科伦苏眼见天色已亮而攻拔亦黑山城的捷报却迟迟不至。心中充满了忧虑。 当有家臣来报喜说卡查尔已经在岸上站稳了阵脚,眼下正赶去围攻山城,科伦苏在报信的人走了以后脸上忍不住现出惨然之色来,他的小儿子问:“父亲,怎么了?大哥的战况不是很顺利吗?” “顺利?完了!”科伦苏道:“卡查尔完了,我们阿史那家族也危险了!” “父亲为什么这么说?” “先唐军后萨图克的战略顺序,是我提出来的。”科伦苏道:“但是现在进兵却明显不利,军中就出现了质疑我的声音。你大哥为了扭转这个局面坚持出兵奇袭,我虽然知道很危险却也没有阻止的,为的就是因为这危险里头还藏有机会,但现在看来却是完了。” “可大哥不是站稳阵脚了吗?” “在岸边站稳阵脚是没用的。”科伦苏道:“卡查尔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天亮之前趁乱攻入亦黑,这才是奇袭的目的。但现在却已经天亮,卡查尔不但没有攻入山城,连船都没抢到。我们没有船只,后续的兵力物资就无法跟上。唐军善守是出了名的,这次渡河的士兵又都是尽量不带重器械,以一支轻兵去攻击山城,如何有得胜的机会?现在唐军退缩是在等待时机,只要等兵力一疲,那时候他们就要**了。” 疏勒兵败之后。科伦苏曾设法找到了几十个参与其役的败兵,细细盘问当时的细节,对于唐军守城的能耐,他也只能说一个服字。但是这时想起大儿子将要在很不利的情况下去面对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这种佩服又变成了恐惧。 科伦苏的小儿子惊呼起来:“若是那样,那咱们可得赶紧接应大哥去。” “不可能了。”科伦苏道:“如果卡查尔不能取胜,再派人用浮囊渡河过去也没用,没有船只,去一个死一个,现在只能祈求有奇迹出现了。” 然而科伦苏对奇迹的期待却被郭洛的稳健与毒辣扼杀了。 亦黑山城是靠山而建,北面临河,东面有一条蜿蜒向南的山路,唐军抵达之后又立起了两座拱卫的连营,这时郭洛下令两连营的士兵坚守不出,只是以弓弩射杀来犯的士兵。 卡查尔所部不过万人,在人数上也不占上风,更何况地利与器械更是远远落后,巨大的土块从山城里飞了过来,砸在狭隘的山道上,回纥将兵挨到的无不筋折骨断,唐兵的弓弩手更是不客气,箭雨一轮又一轮地飞下,大部分回纥人根本就没法接近山城,就算接近了,等待着他们的却是更加悲惨的命运:要滚水浇头?还是蝗石砸顶?还是石灰蒙眼?还是烈焰焚身?选项很多,但选择哪一个也由不得扑向地狱的飞蛾们。 ———————————————————— 就在回纥人发动进攻、唐军展开防守的时候,李圣天却没事可干。他在张迈的邀请下四处巡城,美其名曰巡查防务激励士气,说实在的却就只是陪着张迈闲逛。 现在敌人正在攻城啊,但张迈给李圣天的感觉,却是这场战争根本就没他的事。下层兵将训练有素,中层指挥官老练娴熟,尤其让李圣天羡慕的是,这一切的攻防事务都有郭洛在那里统一调度。 李圣天忽然又想起,从自己进驻亦黑山城以来,唐军的总体指挥似乎一直就是郭洛在做,张迈只是在一些场合上露露面,凡是郭洛作出的决定他都未加干涉。 也就是说,这一场仗旗帜上是大唐张特使对回纥大汗阿尔斯兰,但在实际cao作上也可以说是由郭洛在独当回纥。 想到这里,李圣天脱口而出:“我国中要是也有郭将军这样一员大将,那可多好啊。” 他身后诸将微感尴尬,张迈哈哈笑道:“兄长太客气了,于阗根基深厚,精兵良将必然也多,只是暂时没机会施展而已。” 天色大白以后,局势对唐军也就越来越有利了。 李圣天发现。亦黑山城攻防战中的唐军将士,此刻算不上士气高涨,他们只是按照已有的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防守的工作,就像一个个工匠一般,平静地对待自己的作业。而他们的工作成果,就是让敌人一拨接一拨地在城下交纳自己的性命。 回纥人发动第一轮心存侥幸的攻击之后,卡查尔便知道败局已定。他望着并不算很高的亦黑山城,这时却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望着一头变大了一万倍的刺猬。在没有真正面对唐军所防守的城池之前他也听过“唐军善守”的传说,但直到此刻才体验到这四个字所蕴藏的含义。 面对大军压境视若等闲的坚强神经、屡战屡胜的绝对自信、已成系统的防守方法、处于时代前沿的攻防器械再加上训练有素的将兵,正是这一切确保了唐军守城战的不败威名。 就像他父亲科伦苏一样,此刻的卡查尔也在想着如何善后了。 “将军,让我冲上去吧,我……”副将来向卡查尔请命,但他却否决了:“不,准备撤退。” “什么?” “我说准备撤退,你没听见么!”卡查尔道:“你们走,我来殿后!” 亦黑城头,郭洛似乎洞察到了敌军进退的节奏。 “让石拔准备出城!”他掷下了命令。 早就准备好了的石拔,带着一千二百精骑在城门之后待命,当郭洛下令**之时,城门忽然打开,有些还不死心的回纥心中一喜,正想冲过去时,就看见一支身穿铁铠的骑兵冲了出来。 回纥人昨晚渡水已经消耗了相当大的体力,再加上连夜奋战,大多都已经相当疲弱,却哪里还抵挡得住这一支养精蓄锐了两个多时辰的下山猛虎? 石拔昨晚退兵时还有些怨恨郭洛,这时候却爽快得要命,他的骑兵冲出城外之后就如同狼如羊群。獠牙棒砸处每一棒都能开花,直到卡查尔率领他的亲兵迎了上来,才算为其他士兵的撤退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退,退!快退回去!” ———————————————— 南岸的战局已经没有悬念了,亦黑山城上有一个悬空石台,正好面对着真珠河,张迈就请了李圣天在石台上观看渡水回纥的败逃,马小春乖巧地命人摆上了木几和美酒,张迈与李圣天坐定以后,石拔已经将回纥人赶到了河岸上。 这一刻张李二人高坐石台指点江山,李圣天叹道:“我还在于阗时就已经听说疏勒有一员猛将叫石拔,今日一见果然了得,张特使,你手下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才!真是让人艳羡之至。” 张迈笑吟吟道:“小石头如何当得起兄长如此夸奖?他也就是力气大一点而已。” 眼见卡查尔带领亲卫精锐步步抵抗却步步后退,步步后退却阵型不散,尽力掩护着同袍撤退。李圣天赞道:“敌军中的这员猛将十分英勇,不知道是谁。” 张迈传令,让室辉去问问对方那员大将是谁。室辉飞马出城,命人高呼:“于阗国主借问敌军主将性命。” 卡查尔叫道:“阿史那家族卡查尔在此!” 室辉飞马回报,李圣天叫道:“阿史那家族还有如此人物?” 张迈问:“阿史那家族?” 李圣天看了张迈一眼,笑道:“人家说贤者千长,必有一短,贤弟如此大才。居然不知道阿史那家族?那可是突厥大姓啊!数百年间可汗频出,而且多有英主名将!在草原上阿史那家族的威望,那是可以和李姓皇族在中原的威望媲美的啊。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张迈脸上一红,马继荣眼见回纥军败势已成,卡查尔拼死挡住石拔,那也只是在为同袍渡水撤回北岸争取时间,心想:“这一战之后,唐军善守之名必定更上一层楼,回纥军必定不敢再轻过真珠河半步,阿尔斯兰必定北归。我于阗出动两万大军,却自始至终只作壁上观,一寸功劳也未立得,劳师而无功,回去后无法向国人交代。” 便说道:“石拔将军为不可当,但兵力较少,可以胜敌,无法围敌,可别叫这些回纥人逃了回去,那时岂非功亏一篑?请张特使许我带领兵马赶去增援,定要将这些回纥人全部留下,叫他们匹马不得回归北岸!” 李圣天颔首表示答应,问张迈道:“贤弟以为如何?” 张迈笑道:“马太尉肯去帮一帮手,那自然是好。” 李圣天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回纥已经陷入绝境,你此番下去,如果他们肯投降,就饶了他们一条性命。” 这时奚胜已经带领了三千步兵准备出城,眼看于阗方面也要来助战,便与马继荣商议,安西军左,于阗军右,从两翼围歼敌人。石拔的精骑则在敌人之中来回纵横,冲坚击强,不使回纥形成坚稳的阵势。 回纥军这时已经撤到了岸边,眼看唐军全面反击,纷纷抢夺昨晚搁在岸边的浮囊渡河。郭漳已经编入新的队伍当中——昨夜回纥的渡河突袭中,他所在的巡河火除他之外全部战死,郭漳自进入这个火以后从战斗训练到日常生活都受到这些战友的照顾,九个同袍对他来说已如兄长、如老师、如兄弟,结果一夜之间便都在珍珠河畔捐躯,他现在也不能忘记昨晚回到河岸时所见到的场面。 这个本来不喜杀人的少年想起昨夜上司火长的惨死,恰好自己正在奚胜身边,就高声叫道:“奚将军!得赶紧派弓箭手赶去岸边截杀那些已经下水了的回纥!” 奚胜一愕,转头一看提醒自己的从服饰看也是个小兵,但面貌却依稀相识,因觉这个建议有理。便派了三百名带弓的步兵突往岸边,这三百人有许多是郭师庸亲手调教过的步兵,箭术水平冠盖全军,郭漳也被编在其中,这时奉命之后,这个小兵一骑当先,闯到岸边,就在马上张弓拉弦,别人先射近的,他却先射远的——唯恐敌军逃出射程范围之内。 他的力气却也不小,开的是二石弓,旁边一个老兵看见赞道:“好小子,架势不错。”却见郭漳脸上满是肃穆之色。 “嗖——” 这一箭,给小马报仇。 马是个昭武族,是在疏勒招募的新兵,比郭漳大一岁,但看起来却比郭漳还嫩,唐言都还说得结结巴巴的,更别说会写字了,也没正式学过武艺,因此对读过一些书武艺又有根基的郭漳十分钦佩甚至崇拜,在军中时,小马是他最好的伙伴,也是他最谈得来的朋友,不过现在这个好朋友却永远故去了,为了昨晚那场在郭漳看来并不算很重要的战斗! 自己的父亲郭师庸、族兄郭洛以及经常玩在一起的杨易大哥,在军中都是那么的高高在上,而自己却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升上去的小兵,这一切让郭漳感到不平衡,感到迷茫,在入伍之后的几个月里,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逃离这个讨厌的地方,回到更加安全且升官会更快的疏勒去。 昨晚那场战斗,就算打胜了又怎么样?也不可能够让自己升到校尉、都尉啊,就算是能够升到校尉、都尉,那也不算有多了不起,为此而冒险甚至为此而付出性命—— “值得么?”郭漳在心里问。 噗一声,箭射偏了。 旁边那个老兵一看大骂了起来:“臭小子,原来你是个绣花枕头!别浪费箭了!后方的兄弟造一支箭都不容易的。” 郭漳脸上微微一红,那老兵已经追射了一箭,射中了那个回纥士兵的渡水皮囊,咕隆几声那个不大会游泳的家伙慢慢沉下去了。 “这一箭,不能再失准了!” 因为这一箭,要给老张报仇! 老张是全火最老的士兵了,都四十六了,左手有轻微的残废,但这并不妨碍他作为唐军中的精锐士兵。老张是全火将士中对郭漳最好的人,也是最喜欢唠叨唐军辉煌历史的人。他喜欢郭漳是因为郭漳参加唐军长征的“资历”比他还老。 但可笑的是这个从藏碑谷跟出来的老兵和一直在民部成长的郭漳一样,至今为止都没机会参加过最重要的那些战斗,比如昭山夜袭,比如灯上城的死守,比如葛罗岭山口的哨岗夺取战,他总是被安排在了不甚重要的地方,执行不甚重要的任务,所以至今也还是一个大龄的小兵。然而老张对此也毫无怨言,因为他的理想只是能死在看得见赤缎血矛的地方。 “像我这样一个本该死在藏碑谷的贱民,却能够跟随张特使转战万里,与西域群雄搏斗,看着本来高高在上的那些胡人老爷们一个个趴在我们脚下求饶,这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乐趣了。” 在昨晚之前郭漳觉得这个小老头太容易满足了,但这时想起老张的这句话,郭漳心里忽然产生了一阵颤抖。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是由于自己没有真正懂得什么才是作为军人的可贵之处。 倏的一箭飞去,钉在了一个回纥士兵的后脑,竟然贯脑而入! “好!”身边那个老兵高叫了起来:“小子,不错!这才叫射箭嘛!” 老兵的转口夸奖为郭漳带来了鼓励,也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兴奋。 接下来这一箭,是给火长报仇! 郭漳心中晃过昨晚火长那最后的背影。 作为郭师庸的儿子,郭漳的身份是比较特殊的,尽管郭师庸本人没有交代,但还是有好事者口耳相传,在郭漳入伍的时候从都尉、校尉到队正便都知道自己的部下中有郭老中郎的儿子,都尉叮嘱校尉,校尉叮嘱队正,言语间都透露出“好好观照”的意思,但到了火长这里,他对自己却没有半点逢迎的意思。只是像对待一个普通部下一般对待郭漳,没有特别的优待,也没有特别的虐待。 崛起中的唐军不止是军律严明而已,其基层指挥员都有着作为大唐将士所应有的骄傲,他们是大唐的勇士,他们华夏的勇士,他们是百战不殆的勇士!官僚阶层的陋习被用热血浇灌起来的正气逼得几乎容身之地,向权势者献媚在军中是要受到鄙视的。 在这支军队中,超过一半以上的队正都曾和张迈说过话,所有的火长都和张迈见过面,钦差行在对军人是完全敞开的,如果真有不平事可以直接去找张迈。虽有严密的层级系统,但上下级之间并未形成不可触摸的隔阂,所以作为全军最高级的部将郭师庸也未能拥有多少特权,更别说是他的儿子了。 这是一个难得的、相对公正的环境,只不过在昨晚之前,郭漳尚未意识到这一切的可贵。 咕噜两声,河面渗出了鲜血,又一个回纥军干掉了。 再次搭箭。 这一箭,给副火长报仇! 那是全火九个人里头,给郭漳印象最深的男人,也是几个月来天天都给郭漳找麻烦的男人,不为别的,就为郭漳是郭师庸的儿子,所以他看不起他。 “是好男儿,就该自己闯出一片天下来!靠老子的人什么英雄!” 这句话,郭漳昨晚之前是听不下去的,这时候却不知为什么涌上心头。 副火长从经验到武艺到勇气,样样都比郭漳强,可他快三十岁了,却还只是个副火长,这就给郭漳造成了一个强大的障碍,就像一堵墙一样拦在郭漳面前,唐军只以能力定职位、只以军功论升迁的铁则,让这个少年觉得在军中的升迁之路是那么遥远又那么危险。 副火长,那个连名字都不会留下的男人,在昨晚那一场并不算重要的战斗中死掉了,他已经永远不可能有郭洛、杨易那样闪耀的光芒,死了以后,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他——这正是郭漳不愿意留在前线的原因。危险太大,而出头的机会太小了。前方一次拼死的决战,常常不如后方一次轻巧的钻营来得有效。 但是这个男人却就这么死去了,支撑着这个男人战斗到最后的究竟是什么? 郭漳有些想不通,但副火长的死却忽然之间唤醒了郭漳的羞耻感,他心里萌生了一颗知耻的种子,副火长平日里那重复了千百次的鄙视目光就像用炮烙烙在他心头一样,郭漳忽然发现自己如果靠父荫或者别的途径升到比副火长更高的地位,在有生之年自己将无时无刻地在梦里直面那双鄙视的眼睛。 一声惊呼在五十步外传来,一个回纥兵以为自己已经游到了安全距离,没想到郭漳一箭袭来却洞穿了他的咽喉,他猛地挣扎跳起,却随即沉没了。 “三箭连中啊!”那个老兵高呼起来,周围的许多人也都将目光投向了郭漳。忽然之间郭漳产生了一种略带羞涩的成就感。 “别管他们!”冥冥中似乎有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是副火长!“打你自己的!” 那么这次,就为老刘报仇! 又是一箭洞穿了一个回纥逃兵的后脑! 一箭就是一个,箭箭贯顶。郭漳越射越顺手,本来平日对静止的靶子也只是十有九中,这时找到了感觉,对着游动的目标竟也是一箭未失!到后来他每射出一箭,周围的同袍就要喝一声彩!同时在破空之响后便必有一个回纥人沉下!没多久所带的三壶箭就射完了,旁边便有战友递过一壶箭来给他。 还在岸上负隅顽抗的回纥眼见唐军中有如此神箭手个个骇然,原本要跳入水中逃生的也踌躇了起来。 李圣天在石台上望见,又惊又叹,说:“好箭法,好箭法,就是忒狠辣了!” 张迈又让室辉去问那少年是谁,听回报说是郭师庸的次子郭漳,也不由得惊喜道:“我常庸叔叹息说自己的长子平平无奇,次子畏缩懦弱,之前还以为是真的!哪知道却是被他哄了!这么好的儿郎,他居然藏得这么深!